我的人生观是我感受到、我理解、我表达，自由溜达、独立思考，走哪儿算哪儿。文字打败时间，文章般若，千年不朽，这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情。不再当妇科医生之后，初恋二婚之后，就这么一点不现实的人生理想了。基于此，我的文学观有三点内容。
    第一，感受在边缘。
    码字人最好的状态不是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或者被豢养在一个施主的房间，等着下一张稿费汇款单付拖欠了半年的水电杂费、儿女的学费、父母急诊的药费，去另外一个城市或者国家、和另外一群人交谈已经是10年之前的事情了。这种状态，容易肉体悲愤、仇恨社会，不容易体会无声处的惊雷，看不到心房角落里一盏鬼火忽明忽暗，没心情等待月光敲击地面、自己的灵魂像蛇听到动听的音乐、闭着眼睛檀香一样慢慢升腾出躯壳。
    码字人最好的状态不是生活在风口浪尖。上万人等着你的决策，上百个人等着见你，一天十几个会要开，在厕所里左耳朵听着自己小便的声音右耳朵听着手机，日程表以5分钟一档的精密度安排，你的头像登在《华尔街日报》头版上半页，你的表叔在使劲盘算如何在小学门口绑架你儿子。这种状态，不容易体会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暖心房。容易看不到月亮暗面，容易忘记很多简单的事实，比如人都是要死的、眼里的草木都会腐朽、没什么人记得和司马迁同朝的第一重臣叫什么名字。
    码字人最好的状态是在边缘，是卧底，是有不少闲、有一点钱，可以见佛杀佛、见祖灭祖，独立思考、自由骂街，是被谪贬海南的苏轼望着一丝不挂的雌性女蛮人击水在海天一线，是被高力士陷害走出长安城门的李白脑海里总结着赵飞燕和杨玉环的五大共同特点，是被阉的司马迁暗暗下定决心没了阳具也要牛逼千百年，姓名永流传。
    第二，理解在高处。
    文字里隐藏着人类最高智慧和最本质的经验。码字人可以无耻，可以浑蛋，但是不能傻逼。码字人要能够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升到空中，抚摸那条跨越千年万里、不绝如缕的金线，总结出地面上利来利往的牛鬼蛇神看不到、想不明、说不清楚的东西。让自己的神智永远被困扰，心灵永远受煎熬。码字人，钱可以比别人少，名可以比别人小，活得可以比别人短，但是心灵必须比其他任何人更柔软流动，脑袋必须比其他任何人想得更清楚，手必须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知道如何把千百个文字码放在一起。如果你要说的东西没有脑浆浸泡、没有心血淋漓，花花世界，昼短夜长，这么多其他事情好耍，还是放下笔或者笔记本电脑，耍耍别的吧。
    第三，表达在当下。
    动物没有时间观念，他们只有当下感，没有记忆，不计划也不盘算将来，只领取而今现在。在表达的内容和着力点上，码字人要效法动物，从观照当下开始，收官于当下。即使写历史、写未来，也是用现世去观照，想明白巨大时间尺度下的共通人性。写项羽，我或许写不过司马迁和班固，写21世纪的街头流氓、野鸡、官吏、民营企业家和海龟白领，未必。
    冯唐：我为什么写作？
    似乎每个作者写了二十年之后，总会被问或者扪心自问，“你为什么写作？”
    写作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儿，相反，不写是个自然而然的事儿。自然界里，除了人类，没有其他生物写作。草和花儿只是努力生长、尽量茂盛，没有一朵花学会了说谎，“有了绿草，大地变得挺骚。”食草动物只是努力奔跑，食肉动物总是挣扎着吃饱。甚至神都不写作。佛拈花微笑，把领悟写在水面和梦中，神把教义写在圣母玛利亚的耳朵里。自然界里，只有人类，发明了文字，妄图通过文字，把领会到的奥义一代一代传下去，撅着屁股用手臂的小肌肉写了一行又一行，常常忽略了新绿了的大地，变得真的挺骚。
    我也不例外。最近常常被问到，“你为什么写作？”简单回答：为了度己和度人。看到听者眼中一片茫然。换种说法：为了自己爽和别人爽。看到听者眼中一片狐疑。于是还是展开说说我为什么写作。
    为了消除肿胀
    生物在生命周期的某个阶段，总难免肿胀：玉兰绽放之前、柳树泛黄之前、杨花翻滚之前、公猫扑倒母猫之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上高中，这种肿胀最明显。对世界似乎总有很多感悟，但是总是不确定，总想表达。夕阳西下，叶片半透明的脉络，天上半透明的云彩，女生半透明的裙子，《史记》里半透明的人性。海明威说：写完了，就完了，就跑了，就不见了。我当时很认同，写完了，肿胀就消除了，和我无关了，仿佛挤掉了脸上一个包，即使留下痕迹，时间长了，痕迹也会变得很淡的。
    第二，为了与众不同
    我在高二身高长到了一米八，但是班上有十个男生一米八以上。我上了协和，那时候，协和一年只招三十个，但是活着的协和毕业的还是有好几百个。我专业练过一个月乒乓球，正手攻球像模像样，但是有一千个以上的专业选手能让我一局赢不到三个球以上。于是我在高中时开始写长篇小说，写了十三万字，基本完整，我想，整个中学，应该没有另一个和我一样变态的吧？
    第三，为了泡妞
    我很早意识到我骨子里热爱妇女，但是作为一个理科男，无论从常识还是逻辑，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妇女会对我感兴趣。没钱，没身材，没长相，没房，没车，没耐心，没时间。在大学里，和一个超级文艺的师姐泡过很久。俩人总是吵架，偶尔吵到让我觉得人类基因底层架构真的有严重问题，似乎是为了原始社会设计的，完全不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现在记不得当初任何一次吵架的缘由，只记得我问过师姐，能不能不吵了。师姐说，如果你写的东西能在《收获》或者《人民文学》上发表，就不和你吵了，你说啥就是啥。我于是发现，妇女是能被文字蛊惑的，“姐姐，今夜我不思考人类，我只想你”。
    第四，为了打发无聊
    医学院毕业后去了美国学MBA，暑期在一个医疗器械公司打工挣第二学年的生活费。九点上班，十点半之前一天的活儿就干完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中英文网站也逛腻了，实在无聊，开始重新写小说。
    第五，为了不疯掉
    在麦肯锡工作的小十年，每周平均工作八十个小时以上，感觉自己是个脑力劳动机器，时间变得极其稀薄，一阵恍惚就是一年。我想让时间慢下来，每个假期哪儿也不去，看窗外的四季变化，在窗子里思念过去、把文字排列整齐。空不是空，以为过去了的所有恋爱，其实都在某个脑回路里，按对了播放键，声音就会响起，味道就会弥漫。色就是色，欲望像一条条由鲜鱼变成的咸鱼，吊在路旁某个屋檐下，随风摇曳，不随秋叶零落。如此，三年一部长篇，不急不慢，不跑不停，不吃药也能战胜抑郁。
    第六，为了追求牛
    在麦肯锡干了小十年之后，转去客户那边上班。一天长会，一顿大酒，两天长会，两顿大酒，三天长会，三顿大酒。大酒之后，腾云驾雾回住处，飞又怕冷，睡又怕梦，打开电脑，码字，醒酒。这样沾着酒写完了《不二》，二零一一年在香港出版，很快占领书店排行榜，和很多政治书排在一起。二零一六年，五年过去了，《不二》还占领着书店排行榜，还和很多政治书排在一起，不同的是，政治书的封面、主人公和主题都变得面目全非。我在二零一四年下半年花了三个月翻译了《飞鸟集》，二零一五年六月出版，二零一五年十二月被勒令下架。一片骂声中一个不太熟的人发来一个微信：“自君翻译，举国震动。人生荣耀，莫过于此”。
    第七，为了修炼智慧
    别人总觉得我分裂，一直做着一个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工作，还不放弃写作，写作写出了名头，还不放弃全职工作，不去全身心追求理想、打造自己的文字江山。我倒是觉得我有我的内在逻辑，我经历、我理解、我表达，表达的时候，把经历过的日子再过一遍，沉淀下来的就是比金子还难得的见识。我也习惯了压榨自己，在忙碌的全职工作之余不停地写，源头有活水，山涧间的山泉就不停地流。
    第八，为了对抗愚昧
    我读《资治通鉴》的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总是这么愚昧，尽管书里已经说得这么清楚，现实中还是不停循环、一错再错，“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飞鸟集》噪音最盛的时候，我亲历了乌合之众的狭隘，要么人云亦云，要么借机泄愤，要么美感严重缺乏，要么对于宽容和多态没有一点敬畏。我感到了写作的责任，哪怕多写一篇杂文、一首诗、一部小说，哪怕多一个读者多了一点独立思考的意识，也是福德多。
    第九，为了补贴家用
    写严肃文学还能挣钱，多挣一元钱，也是欢喜不尽。
    第十，为了不朽
    我知道不朽也是彻头彻尾的妄念，但是想到百年后还有冯唐文集二十卷在残存的书店里销售、想到提及爱情动作文学时总避不开《肉蒲团》、《金瓶梅》和《不二》，我的心就开出了花儿。
    转自微信号：美华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