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父亲母亲》的前身是父亲的回忆录《趟过岁月的河流》,那本记录着父亲离奇身世、颠沛童年、家庭变故、人生挫折、爱情故事、工作经历的回忆录成稿于2010年。 2010年3月的一天晚上,我躲在书房上网,父亲敲门进来,坐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犹豫着想说什么,我倒一杯茶,推给父亲,然后望着他。 父亲没有端茶,双手使劲地搓,一副有求于人又无法启齿的样子,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做了错事向父亲认错的情形:彼时,父亲坐在高高的八仙桌前,而我站在对面,低着头,诺诺无声。 我等着父亲开口。 父亲说:“我想,我想给你讲讲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我没听懂。 “我这一生经历许多事,我想把它们写下来。”父亲说。 “好!写吧!”我喜欢父亲这样对我说话,他把我当做可以商量事的成年人,而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可我眼花了,许多事情想起来,却写不出来。”父亲望着我,眼里充满了笑意。 “您的意思是?我帮您写?”我诧异,却感觉这事很不靠谱。对父亲,我知之甚少,我少年离家读书,成年后父母又在重庆和小弟一起生活。 “是,你帮我写!”父亲坚定地说:“我看过你写的一些东西,我觉得你比我强。” “真的?我写?”我还是犹豫。 “这几天,我试着写了一些,你看看。”父亲不理会我的犹豫,递给我一个本子,上面端端正正写满了字。 当晚,我开始读父亲的文字,立即被里面的故事打动,尽管有些句子词不达意,尽管许多文字用别字甚至拼音代替,父亲还是将我带入了他的时代。 第二天,我开始将父亲的文字录入电脑,只是简单忠实地录入,我要适应父亲的叙述方式,毕竟这是他的人生,我只是记录者。 父亲的叙述方式极简单,以时间为线索,遵循事件的发生发展结果,平辅直叙,想到哪写到哪,有些事情只写了一半,有些人物又写得啰嗦。看着父亲写得困难,我说:“爸,要不,你讲,我写。” 从那天起,我家书房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我和父亲保持一种姿式,父亲坐在沙发上慢慢讲,我坐在电脑前静静听。 奇异身世、饥饿童年、磨难少年……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走过;父亲的继父、母亲、兄弟姐妹……一个人物又一个人物出场。 父亲如同一部使用过度而又永不停歇的挖掘机,“吭哧、吭哧”一锹一锹地在记忆里挖掘,生怕漏掉一点细节,我从没看到过父亲有如此丰富的表情,兴奋时,他满面红光,喜笑颜开,沉痛时,他潸然泪下,几竟呜咽,有时,他滔滔不绝,又有时,他陷入深深的沉思,很久不说一句话。 我知道,此时,父亲没把我当女儿,而把我当合作伙伴,他在讲述他真实的一生,然后留给他的后人——我、我的姐弟、我们的儿女,还有他们的后代…… 我也知道自已承担的工作,是真实地记录父亲的一生,不必太多的修辞。我所做的就是听,然后记录。有时,我也会拿出一把小钉锤,适时地敲击,直接地追问,撬开父亲的记忆库。 我和父亲的对话持续了半年之久。2010年8月,父亲的回忆录基本成形,在这近10万字的初稿里,记录了父亲的身世、童年、家庭变故、人生挫折、爱情故事…… 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母亲见面时的场景,好像做了时间机器参加了他们贫寒而不乏浪漫的婚礼;第一次了解,在文 革期间,父亲所遭受的非人的待遇;第一次知道,大姐那只残疾的小手指是父亲带着家人逃难时留下的;我刚满月时被丢在了火车上,又被千辛万苦地找回来;而小弟出生时,恰好家里有了电灯,明亮的灯光、新生的婴儿给父亲带来了生活的希望。 10万字,父亲带上老花镜,足足校对了一个月,看完后,又忆起一些事情,急于讲给我听,而我却因为工作上的一些事常常加班,直到“十一”才腾出空来。 “十一”长假,父亲的回忆录被扩充到13万字。然后又是繁重的校对工作。父亲的老花眼看东西比较困难,大部分工作得由我来完成。 十月中旬,大姐打来电话,说父亲七十五岁生日,要不要我们合买礼物送给父亲?我说,我已经有礼物了。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拖得太久。那些天,我开足马力夜以继日地工作。 10日28日,大姐和我在酒店订了酒席,大姐的礼物是给父母的两张机票,父母要回重庆和小弟一起生活,何时再来新疆,还是个未知数,这个生日要过得隆重些。我的礼物呢?我交给了服务生。 灯熄了,大家屏声静气望着大门,门外响起优美而欢快的生日快乐歌,服务生推着烛光闪闪的餐车缓缓走入,车上除了蛋糕,还有20本装订成册的书——《趟过岁月的河流》,作者:杨道清、杨春。 这是我和父亲用了近八个月时间完成的,我用一周时间,打印装订成册,这是父亲的书,记录了父亲的一生,这也是我的书。 2010年,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了,自写自编自己打印装订,没有书号,发行量仅限于我的家人和父亲的朋友,我却感到很荣耀,彼时,我看到大伙人手一本,爱不释手,父亲双唇颤抖、老泪纵横…… 《趟过岁月的河流》随着父亲母亲回到老家重庆,父亲幼时伙伴是读者,赞誉的声音海水涨潮般一波一波反馈回来,20本自印书显然不能满足需求,我又加印100本,父亲又把这些书分散到上海、天津、河南、河北,分散给当年一起在新疆建设兵团扛锄头,现在纷纷回归故里的老哥们老姐们。 女儿读《趟过岁月的河流》是在2012年,2012年暑假,女儿初中毕业,收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携着大把无处安放的青春四处张望,张望之余报了一期素描班,整天铅笔不离手,画稿满屋飞。一天夜里,女儿感冒了,咔咔咔的咳嗽声像啄木鸟敲打树木那样穿过薄薄的墙壁,一声一声地凿在我的心上,我走进她的屋子,伺候她吃药,我看到书桌上散着几张素描画和父亲的回忆录――《趟过岁月的河流》。这时,我又听到“咔咔咔”啄木鸟敲打树木的声音,那直而尖利的鸟喙不仅敲打着我的心,也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的大脑,我的双手,敲得我生生的疼,我迅速打开电脑,在文档上打出:“新疆素描,父亲、我、女儿三代人的对话,书写、描绘新疆人在新疆垦荒、在新疆长大,把新疆建设成美丽家园的故事。” 就这样,我以父亲的回忆录为模板,开始书写《新疆素描》,就有了《风中的父亲母亲》的一些初稿,《新疆素描》陆陆续续写了四五万字就放下了,就像一个有没长性的贪玩的孩子,热切地倾注许多激情搓制一根井绳去探索父亲的那口井水,井绳有多长,井水就有多深,我在刚刚喝到水井的时候就放弃了探索,放下井绳去做别的事情了,我想,我可能永远棎不着父亲的井底了。 时光机器旋转到2016年春,我看到《花城》征稿启事,上书:“《花城》2010年开辟‘家族记忆’非虚构栏目,希望透过家族往事的讲述和回忆来折射历史的变迁……”突然想起多年前我倾注许多激情搓制的那根井绳,我把它拎了出来,方发现,那井绳十分粗糙,粗糙而缺乏韧性,一提即断的样子,于是,我决定重新书写《新疆素描》。 2016年,父亲已儿孙绕膝地渡过了八十大寿,身体日渐消瘦虚弱;女儿也是一名北京邮电大学的一名大学生了,神采飞扬地挥霍着大把青春, 父亲、我、女儿三人分别在重庆、新疆、北京生活工作求学,通过视屏,又有了三代新疆人的对话,又有了一幅幅描述新疆人的生活素描,我撷取了父亲抵达新疆居住帐篷城,父亲在帐篷城扒车寻找生活出路,在新疆建设兵团大戈壁垦荒,在额尔齐斯河畔吃鱼,以及父亲母亲的爱情,父亲因身份问题不得以放弃文学梦等一些文字,写成《风中的父亲母亲》投给《花城》‘家族记忆’非虚构栏目。 接到花城陈崇正老师电话那天,我正在乌鲁木齐参加 “第六届中国西部散文家论坛”,和一些书写散文的老师们行走在新疆达板城的胡杨林中,博格达雪峰在阳光下水洗般的透彻,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着似的,我听着陈老师极赋磁性的男中音从遥远的花城广州传来,我的心就随着草原风飞到博格达雪峰之上了,又洁白又透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