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门罗代表作《逃离》 在《吾栖之肤》(2011)中,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就已经提前为《胡丽叶塔》作预告了。片中被囚并被强行变性的“男主”读的那本书,便是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集《逃离》。植入得天衣无缝。《胡丽叶塔》即改编自其中三联画式的三个短篇:《机缘》、《匆匆》和《沉寂》。 很容易理解阿莫多瓦为什么会成为门罗的粉。他素以“女性导演”而著称,他电影的“核心力量来自于女人或者变性而成的女人”。他以自身生活经验出发,擅长表现普通人,尤其是社会边缘人的喜怒哀乐和不幸命运。但是论风格,阿莫多瓦光怪陆离、绚烂华丽、酣畅淋漓、奇幻粗鄙,门罗于平静中见奇崛,于细致中见惊悚,一个热,一个冷,一个走外,一个走内,可以说是截然相反。阿莫多瓦擅长设置故事迷宫,而且刻意追求某种戏剧性,而门罗“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 忠实,还是大胆再创作?这是改编中无法绕过的一个问题。《胡丽叶塔》作了背景的移植,也加入了阿莫多瓦的标志性元素。影片对原作的总体把握还是准确的,在改编中也紧紧围绕主题,作了细节甚至主干上的加固和强化,用力点同样也很准,但将电影修辞“门罗化”,看来非阿莫多瓦所能及。他终究不是伯格曼——在阅读原著时,我脑子里不时地跳出伯格曼。和之前电影中通常表现出来的大悲大喜不同,阿莫多瓦这次尝试以“克制”的方式,拍“一部没有眼泪的电影”,结果却落入了平淡和空洞,未能制造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也没有出现原著中不时出现的“顿悟性时刻”。 心理描写、细节描写本是门罗的长项,却成了影片最大的软肋。如果不看小说,我们很难猜测女主人公的行为出处和心理脉络,进而回味性格与命运之间的永恒关联。原著中朱丽叶言不由衷、自相矛盾的表达方式,复杂纠结、带有高度悲剧性的内心世界,构成了一个迷人的深渊。它的出处又是哪里?这就是门罗小说中围绕其小镇生存经验构筑的独特而神秘的“小镇性”吗?那么它又具体包含哪些特性?古怪、孤独、沉寂、受困,总想逃离却又难以挣脱命运之网的无力感和宿命感?生活模式的相互复制,情感世界的千疮百孔,人际关系的支离破碎,悲剧基因的代代相传?这种“小镇性”和“加拿大性”有什么关联?又包含着哪些击中人心的普遍性? 阿莫多瓦一开始本打算拍成英文电影,把故事背景设在他更熟悉的纽约,后来因对英文剧本不自信而放弃,将剧本改成西班牙文,同时考虑到美国和西班牙的文化差异,作了很多修改。《胡丽叶塔》当然不能简单地移植故事背景,它必然要将原著中的“小镇性”和“加拿大性”改造成“西班牙性”。对阿莫多瓦的改编方式来说,这里首先就存在一个问题:你既然伤筋动骨地把原著的根给拔走了,但是又想忠实于门罗“抗改编性”很强的文学修辞,肯定是吃力不讨好。果然,一方面,《胡丽叶塔》中的女人依然是我们所熟悉的“阿莫多瓦的女人”,而不是我们所不熟悉、不了解,事实上也无从了解,但又欲罢不能的“门罗的女人”,这恐怕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成功;另一方面,影片整体沉闷,关键的故事节点都一带而过——平静、克制当然可以,但不能缺少内在的心理冲击力。所以,倒还不如放开手脚,因为克制本来就不是你的擅长。 如果说,门罗用一个短篇,用若干个碎片和剖面,就能写完一个人的一生,那么她的这幅三联画,则囊括了一家三代人的人生,其间有着诸多的相互呼应和前后因果。他们包括其他所有出场人物的命运,都构成了一个封闭的回路,这是门罗小说中最可怕的东西。细思恐极。 《机缘》写朱丽叶在火车上和两个陌生男人的交集:一个男人卧轨自杀,另一个男人后来成了她的男人(小说中特地点明两人并没有结婚,而且朱丽叶有时候从中感到有“一种成就感、一种傻乎乎的幸福感”,电影并没有强调这一层关系)。到了《沉寂》里面,埃里克也死于海上风暴。这是一个闭环。 《机缘》中朱丽叶爱上的是已婚男人,埃里克的妻子全身瘫痪八年,后来去世。《匆匆》写朱丽叶带着女儿回乡探亲,让我们从她父母的婚姻状态中,找到了某种源头性的东西,这种东西渗透到了他和埃里克的关系,以及和女儿的关系之中。命运的复制和代代相传,正是伯格曼喜欢表现的一个主题。朱丽叶形容她父母是“生活在一种有点奇怪却并非不快乐的孤立状态中”。母亲对她如此形容父亲:“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只是不快乐罢了。”母女俩对父亲一度达成的共识是:“你是知道你爹的”,而父女俩对母亲一度达成的、谁都没有捅破的共识是:“等我们摆脱开萨拉(母亲)再说。”在电影里面,阿莫多瓦干脆让胡丽叶塔(朱丽叶)父母的生活模式,“复制”胡安(埃里克)“2+1”的生活模式:父亲在照顾卧床不起的母亲的同时,和“小三”(女佣)在一起——埃里克为妻子请的女佣也“帮助”过他。小说里母亲只是心脏不好,需要有人照顾,父亲和女佣的关系也未点明,他只是表达了一种暧昧的感激:“是她,恢复了我对女性的信心。”电影为了增加这种模式的“合理性”,让母亲的病情向埃里克妻子靠拢,难得有一次回光返照。当然,这两名卧床的妻子后来都去世了。这又是一个很大的闭环。 胡丽叶塔对父亲的“2+1”模式抱有抵触。她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曾是胡安“2+1”模式中的那个“1”。由此引出的电影里的一处改编,是她在母亲去世后坚决不带女儿去见外公,作为对父亲的惩罚,而父亲则声言坚持捍卫自己幸福的权利。胡丽叶塔女儿成年后的“逃离”,在她看来也分明是对自己的惩罚。《沉寂》写朱丽叶去“精神平衡中心”见女儿。女儿希望见到她,但当她找到那里,却被告知女儿不在,而且接待她的人说,她女儿“一直觉得孤独。她体会到了不幸福”。朱丽叶反问:“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在这段时间或那段时间里?既孤独又不幸福?”这仍是一个很大的闭环。既有“小镇性”,又有“世界性”。小镇是朱丽叶的精神原乡,她女儿也无法摆脱这个原乡。 小说中构建的闭环,几乎囊括了所有人。比如朱丽叶父母家的女佣,一家人曾遭父亲突然遗弃,大姐阑尾炎发作死亡。她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他和几个小混混偷鸡时被鸡场主人开枪打死。她女儿上颚开裂。她后来打算再婚,“要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鳏夫”,是个农民,“满嘴上下就只剩下一颗牙齿”。死亡无所不在。残酷无所不在。门罗是怎么不堪怎么写。想到她笔下女人的“逃离”,她们要逃离的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特定的环境,而是命运。所以,她们其实是无处可逃的,她们的命运也是可复制的。不是各有各的不幸,而是一种高度相似的不幸。 就此而言,电影的格局就有点缩小了,它没有表达出这一层意思来。 电影将结尾作了很大的逆向改编。《沉寂》的结尾是朱丽叶仍在等待女儿的片言只语,“但再也不那么特别耗费心神了。……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而电影的结尾是胡丽叶塔终于等到了女儿的来信——她失去了自己的一个孩子,这时才体会到母亲失去自己时的痛苦。胡丽叶塔和现任男友一起驱车上路去找女儿的镜头,是标准的大团圆,和门罗已经大异其趣。 阿莫多瓦始终对女性(尤其是母亲这一角色)充满柔情,而门罗在《逃离》中表现出来的魅力,却在于撕开所有覆盖在生活表面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在于破解人们所有的幻想,其彻底的程度,几乎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人生难免虚构和美化,门罗在《匆匆》中写朱丽叶:“所有人在发现自我虚构的那些留存下来、让人感到尴尬的痕迹时,都是会这样的。与记忆的痛苦相对照,她不由得要为自己巧妙的美化手法而惊诧不止了。”她把痛苦设定为生活的底色。在这幅三联画之内,便集中了肉体之死、情感之死、信仰之死(朱丽叶一家令人眩晕的反宗教态度,电影没敢碰)——这种大面积的死亡,正体现了门罗在解剖“小镇生活”时表现出来的手术刀式的冷静和锋利。 本文作者介绍 张秋,江苏无锡人,毕业于苏州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上海译文出版社。深度迷影,曾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著有《第一镜》(2005)、《不准调头》(2007)、《爱,诫》(2008)、《中产阶级的审慎魅力》(2010)、《历史的人质》(2011)、《正义的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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