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害怕孤独,就别结婚。 ——安东·契诃夫 Google到一个网站,叫“Chekhov is Alive”(契诃夫活着),一打开,你就会被要求回答七道题,根据答案来测试你是契诃夫笔下的哪个人物。例如第一题:你在度假中有过一次浪漫体验,接下来,你会:A、事后就忘;B、一起度过,然后仅仅保留甜蜜的记忆;C、顺其自然,也许我们会知道下一步的结果;D、放下一切去拥抱新的恋情,我相信这就是爱! 了解契诃夫的人,就知道这是根据《带小狗的女人》来的。它是契诃夫的名篇,名气超过了《第六病室》、《苦恼》,更不用说中国学生从小就被迫接触的《万卡》、《套中人》等等了;而它也是一张石蕊试纸,检验你是否达到了读契诃夫的年龄。读契诃夫是需要一定年龄的,我深有体会,第一次读《带小狗的女人》,我觉得那是一篇不错的小说,不错在哪里,却说不上来。 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选《带小狗的女人》上海文艺出版社 它讲的是一男一女,各自已婚,偶遇后几次幽会的故事。莫斯科的中年商人——怀揣着所有中年人都熟悉的那种人生困惑和危机感——遇到了他20来岁、刚刚做新娘不久的情人。两人在雅尔塔休假时邂逅,对于古洛夫来说,跟女子的幽会不过是在他素有前科的偷情史上新增一次罢了。休假匆匆结束,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配偶身边。等待古洛夫的是他琐碎而正常的商人生涯,以及他那位头脑理性、明显缺少丈夫渴望的某种东西的妻子。 度假中的一次浪漫体验,然后,ABCD,古洛夫的选择介于C和D之间。男人心里放不下女人,欲望烧灼着他的内心,结果他扯了个谎,跑去安娜所在的城市找她。在剧院,在一出戏的幕间,两人“楼台相会”。之后的几周时间,女人也行动起来,安娜又“回访”莫斯科,两人爱得如胶似漆,完全像夫妻一样,仿佛是命运让他俩相识,他们无法理解为何他有妻子而她有丈夫,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对鸟儿,被存心捉起来,关进了不同的笼子里。 这就叫“不如怜取眼前人”吧。男人在万般惆怅之下管寻欢作乐叫“怜取”,其情可悯。第一次读,我的感慨止于此。这小说里几乎没有任何“故事”发生。有性行为,但契诃夫未做任何描写,激情一定会以失落、孤独和迟疑告终,婚姻必然要惩罚进入婚姻的人,让他们深受枷锁,难以挣脱。好像是这么回事吧。 十几、二十年前的文学出版物,扉页反面往往有五六行字的“内容梗概”,而契诃夫小说,不论是选集还是全集,梗概的方式都力有不逮,而是在书后逐篇附上“题解”,讲了书中收录的每篇故事的创作背景。有的小说家和他所写的东西是分离的,小说不会引起人们对作家如何写作的好奇,而契诃夫的小说却相反,不但想了解背景,甚至很想同他交朋友。《带小狗的女人》的“题解”中录有作家的修改细节以及别人对它的评价。有个叫列别杰娃的读者说:这篇小说“使人比较深入地认识生活,认识它那复杂的、对有些人来说沉重得无法忍受、然而又是由人创造的机制,认识它的全部虚假、浅薄和墨守成规。” 而契诃夫最喜欢的晚辈高尔基给他写信,其中的评论上了一个层次:“您用您那些短小的短篇小说做着大事——唤醒人们憎恶这种昏睡的、半死不活的生活——叫它见鬼去吧!……您那些小说像是一个个装着各种生活气息的优美而有棱角的小瓶,而且您要相信,灵敏的鼻子总是能闻出其中那种‘真实的’、确有价值且必要的东西的气息,美妙、辛辣、健康。” 1960年苏联电影《带小狗的女人》 需要一个“灵敏的鼻子”才能领会契诃夫的好处,对他的故事而言,读内容梗概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的戏剧冲突不强,像这篇小说简直就是很弱,偷情男女陷入深深的烦恼之中,你必须去细读他们的烦恼,钻到这种情绪生发的过程和它的肌理之中。但是,高尔基说的“半死不活的生活”,我也不尽赞同,因为古洛夫的冒险在我看来有迷人之处,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这迷人的一部分。 在小说中俩人最后一次发生关系的旅馆里,安娜哭泣,古洛夫焦急地吼道:“安静!我们要想个计划出来!”然后,两人一起走向我们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我慢慢回思起这些情节,忽然体会到小说的力量,它会让你产生一种“我要是活在小说里该多好”的感觉。活在小说里,你就不用考虑到底这场相聚会持续多久,这个“计划”会酝酿多久,俩人会走向哪个具体的地方,反正时间将会在文字结束的地方中止,不用考虑那之后的事情——就让一切停留在纸上吧,那样一来,甜蜜将像博物馆里的藏品一样一直在那里,不再褪色。 “让生活见鬼去”——高尔基说。如果生活像是在《出诊》、《敌人们》、《苦恼》、《睡眠》、《万卡》等等中的那样,见鬼去就见鬼去吧,但像《带小狗的女人》这样,不能让人直接心生憎恶或怜悯的故事,却让人愿意挽留生活,还想把已经经过的事情重来一遍。在这篇小说的喜爱者中,男人应该远超过女人,因为它满足了多少男人的幻想,或者,它说出了多少男人(可能只是自以为)的真相:在婚姻之外,有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甘冒风险地爱着自己。 古洛夫和安娜日甚一日的内心煎熬——他们只能有鬼鬼祟祟的、掩人耳目的甜蜜可以享受,这也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男人的痛点。“双重生活”总是不能持久的,总要以一个早就能预见得到、只是两人迟迟不愿面对的结局而告终。安娜没有威胁古洛夫,要他与自己私奔,而是用一种高尚的方式来间接谴责他,一再自责说“我是个欺骗丈夫的坏女人”,这种体面的自觉也很让人“痛并向往着”。然后,契诃夫让小说来到一个开放的结尾:古洛夫看到镜中的自己已有白发,神情憔悴,突然之间明白了该怎么做;他很清楚,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等在他俩前面,最复杂、最艰难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结尾是精心运思过的,少了一句话,或调换了一句话,改变一下口气,读者就无法如作家所希望的那样,去进入古洛夫的惆怅,去玩味他带着希望的“明白”。小说不是教材,你不可能读了《带小狗的女人》就懂得该如何去处理眼下自己正胶着其中的婚外恋,但你会感到,契诃夫给出了一个婚外恋的经典版本,这里面爱情是真实的,不是偷欢的借口,而麻烦则是以一种诗意的方式结束在大片的留白之中。 这是一篇好小说,只是总觉得没写完似的——我第一次阅读的感受,原来早已有人表述过。俄国批评家布列宁在1900年2月25日的《新时报》上的评论就说,契诃夫的小说总是屡教不改,思想很有趣味,人物典型很有趣味,“然而仅仅是昙花一现,没有得到充分、完整的展开……一个有才华的小说家的作品,其结尾好像还有待真正的创造性手笔来完成。”无疑,布列宁想要一个莫泊桑《项链》式的结尾,或者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总之故事就是要像故事的样子,要有巧妙的逆转和意外。另一个批评家安德烈耶维奇也说,这是一个“关于爱情之奇特性的心理性题材”,可惜作家没能写完。 我很高兴我能不与这种级别的感受为伍。我已经太能体会契诃夫小说意在言外的东西。这种留白,说穿了是契诃夫仁慈的证明,他可以写完,但他不忍心写完。到了1899年写《带小狗的女人》的时候,他已在雅尔塔安家,不需要靠写《项链》式纯属编造的故事来取悦读者换卢布了,他有了更多的耐心用于安慰读者。《带小狗的女人》就是安慰式的,只要你是个有些阅历的成人,你将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它,把它变成自己不与人分享的私爱;只要你对自己足够诚实,你会将它放在心底最柔软位置,然后设法去寻找故事后边的作家,带上一瓶好酒。 《带小狗的女人》插画 确实有很多人引契诃夫为友,只要曾被他的故事所打动。美国的短篇小说名家理查德·福特曾说,世上不存在“契诃夫式短篇小说”。我觉得可以商榷:契诃夫在其每一篇小说里都留下了某种空洞,让人不满足,停顿下来去体会主角的心情。这个空洞有时放在小说中间,经常留在末尾。标准的契诃夫式结尾,是故事停留在一个模糊的、深邃的踌躇之中,让读者伸向答案的双手抓一个空:《带小狗的女人》中古洛夫和安娜下一步会做什么,谁都不知道;《吻》中,哥萨克军官等待的女人再也不会出现,他的希冀永远悬在半空。可是读者的满足感正因为这个空洞而来。这是一种深度的满足。 将心比心,尽在不言。你有了一定的阅历,就知道有太多太多的感觉是不好往外说的,不便说,不当说,或者想说却难以表达。而契诃夫用他的故事代你说了,等于给了你一个表达的机会,而不需要承担现实中的代价。这是多大的慈悲。可他又是怎样完成这种仁慈之举的?大戏剧家梅耶荷德,对契诃夫有过一段形象的描述: “契诃夫有个习惯:在有人和他谈话的时候,他会在完全不可笑的地方突然笑起来。一开始这使得说话的对方不知所措,后来才知道,在听人说话的时候,契诃夫同时已经在脑子里把他听到的东西变形、改造、加工、补充,从中汲取幽默的素材,于是他笑了。……他一方面在注意地听讲,一方面在对所听到的进行创造性的改造。” 除了梅耶荷德等极少数外,有多少人能够忍受契诃夫这种习惯?梅耶荷德说他汲取“幽默的素材”,而幽默,莫非不是来自人的生命里这样那样的空洞?古洛夫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白发,想到安娜为了自己,一个沧桑半老、不负责任的男人付出了多少,不禁黯然,但契诃夫在构思这个情节的时候,我想他的表情绝不是伤心,而是在微笑的。因为他又看穿了一点点关于人的秘密。人呐,滑稽荒诞的生物,你看他懊丧痛苦成这样,再给他一次机会,还是照样会往火坑里跳的。 尽管他写尽了苍生——裁缝、理发师、面包师、厨师、学生、小公务员、小律师、学徒、黄花闺女、修士、马车夫、船夫、搬运工、仆人……写尽了他们毫无知觉的自私和情有可原的冷酷,但他真未必能和苍生之一结为知心朋友。我喜欢伊·尼·波塔片科在《和契诃夫交往的几年》里写的几句,它和梅耶荷德的观察十分一致:回忆契诃夫的人总害怕把他看成一个有一点点血肉、有人类的七情六欲的人,可是实际上,他“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圣人,而是一个就人这个字来说包含其全部意义的人。” 他只不过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间完全被创作所填满,对外,他“煞费心机地保护自己的心灵,不让外人窥探”。几乎可以说,要是他慈悲于眼前的具体的人,他就无法慈悲人类。这个洞悉人的秘密的俄国人只活了44岁,在人生最后几年甚至都没有私生活可言,波塔片科说:“我断定契诃夫不曾有过朋友。对于他去世后出现了许许多多朋友这种情况,我无意用虚荣心和掠名来作解释。我深信这些人由衷地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而且按照自己的心愿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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