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情关西游》的目录表,其中“游戏与西游”、“从卵生石猴到美猴王”、“孙悟空学本领”等流畅、醒目的标题,给我的第一感觉:童书。结果朋友敲我当头一棒:“什么眼神? 张怡微的博士论文!” 我惭愧不已,竟然走眼如此,把一本“高大上”的博士论文误解为少儿读物———自然我这里没有任何贬低童书的意思,只是客观地说,在人类知识链条上,童书和博士论文恰好排列在遥远的两端。及待读到全书,我像许多喜欢追星的“小伙伴”一样被彻底“惊呆”了:说“童书”并非全错,它选题清雅,结构奔放,所述故事优美,文字流畅,其开本装帧也是小册子。然而它又确实是一篇立论新颖、论述严谨的博士论文,准确说是一部根据博士论文写成的学术论著———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形态在这本《情关西游》里得到了融通。这种神奇的融通如何成为可能? 又是如何实现的? 一、体悟与思考 《西游》之情,不同于《红楼》之男女爱情,指向信仰、追求、忏悔、救赎这些人类学本体论问题,是谓“圣情”。《情关西游》作为“自怡微言”(本书汪行福先生序),记录着张怡微对《西游记》的个性化(也包含一些情绪化)的心灵体悟,以及探索“微言大义”的理性思考。她借孙悟空的求道故事抒发了对长生、安心(修心)等人性问题的感悟。经她勾勒的《西游记》人生格言有: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一念才生动百魔。”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张怡微告诉我们:人生最大的障碍不在外部世界,而在自己的本心,心魔(私念和贪欲)不除,就不能心安,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幸福,即或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孙悟空“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那种‘长生’”。她还说过,如果你欲望太盛,心神不宁,那么“长寿就不是件高兴的事,自有苦处,也惹来险难”。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对《西游记》金丹大道也即“长生”主题的颠覆性理解。 联系她在《后记》中的真情倾诉:因为遇到过不少人生的风浪和险难,所以文学就是“我的避风港”,《西游记》“更是我孤独生活中最大的乐观源泉”,正是它“在我最困顿的时候,给予我最安宁、最有乐趣的角落”;我最受《西游记》安抚与启迪的是这样一副对子:“乘龙福老,往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复果然忧虑过”,在成长———修炼———心安神定的征程中,福老、仙童是我“纸上相逢的知音”:既然仙人都难免有苦恼作伴,又何况我们普通人类呢! 可知这种深刻的感悟来自女作家真实的心灵,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同时,当心灵感悟与思考相结合的时候,这种对人生意义的认识和自我解剖就达到了“明心见性、直至本心”的深度,或者说感悟被赋予了“溢出的意义”。 二、从《西游记》到《西游补》 《西游记》结构完整,没有续写的可能和必要,所以现存《后西游记》《续西游记》等续书基本乏善可陈。但是,正如老子所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它是一个灵动的“空白结构”,可以任由后人穿插和填空。严格地说,《西游补》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续书,而是一部“嵌入文”,镶嵌在火焰山故事之后、“唐僧金光寺扫塔”之前,如果不是它篇幅过大,足以独立成书,其情形与“陈光蕊———江流儿”等故事的增插没有两样。 关于董说《西游补》的主旨,历代众说纷纭,或曰“凿天驱山,出入老庄”,或曰“逆数历日,孤臣心事”,尤以鲁迅所论最有代表性,“全书实于讥弹明季世风之意多,于宗社之痛之迹少”。但张怡微回归本色,删繁就简,归为“情关”二字。把《西游记》与《西游补》融会贯通,并以“情关”串联主题,所谈深入浅出,举重若轻,不失为《情关西游》最大的亮色。 请看张怡微的立意。《西游记》以取经为主题,但须遭千魔百怪即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其中即有“情关”:“四圣试禅心,绊住了八戒;西梁女国,唐僧好不容易挣脱了(爱情的)是非圈”。那么,孙悟空的情关又在何处?《西游记》中的孙行者通天彻地,“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不知情为何物,一生不为情困,于是她机敏地把目光投向了《西游补》。 《西游补》叙写孙悟空入梦,为“鲭鱼扰乱,迷惑心猿”,先后入古人世界、未来世界,忽化美女,又做阎王,寻秦王,遇关公,勘秦桧,拜武穆,既见风流天子,又逢大考盛况,林林总总,迷迷幻幻,最后由虚空尊者点化梦中醒来,“乱穷返本,情极见性”,孙悟空打杀鲭鱼精,收束“放心”,重新回到取经征途的正道上来。 张怡微认为:《西游补》 的价值在于对“‘情’的造型与延展”,鲭鱼精“是作为一种情欲的象征而存在的。它不是一个劫难的实体,而是一个空间的隐喻,象征着孙悟空的在世处境”。按弗洛伊德释梦理论,梦,即是个体欲望的宣泄和替代性满足。她引录 《西游补答问》说明这一观点: 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西游补》者,情妖也;情妖者,鲭鱼精也。 此正是补《西游》大关键处,情之惑人,无形无声,不识不知,或从悲惨而来,或从逸乐而入,或一念疑摇而入,或从所见闻而入。其所入境,若不可已,若不可改,若不可忽,若一入决不可出。知情是魔,便是出头地步。 遭受并战胜鲭鱼精的诱惑,标志着孙悟空形象(性格)的转型。在过去,他盲目自大,恃力胡为,“普天神将,莫能禁制”,与《西游记》“归于禁锢一咒”的构思不同,《西游补》却将触角深入孙悟空的内心,“呈现了行者少见的自我怀疑”,穿过了“心理迷失”和“认识困境”,走向了性格的成熟,同时弥补了《西游》人物———特别是孙悟空———“情缘”的不足,从而“开辟了丰富的心灵胜景”———也是“一个无助、焦灼、彷徨的新的精神领域”。 三、民族传统与世界性现代视野 众所周知,《西游记》 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宝典。《情关西游》 也理所当然地涉及到儒、释、道三家文化的精华,其中最为醒目的是在肯定佛道融合的基础上揭示孔孟儒家情怀。张怡微将清人张书绅“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由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一语作为书前“题记”,显有以儒家思想为全书统率的立意:立正业,求正道,成正果,即是以《西游记》为修心的指引,也即前人所谓“悟之者即可成圣”。张书绅《新说西游记》向有“《大学》别体”之誉,认为读《西游》者即可释厄、明德、达至善,张怡微在本书醒目位置安放这则“题记”,说明与其发生了真切和深刻的共鸣。 明清两代,《西游记》阐释蜂起,谈禅、证道、说儒不一而足。张怡微继承了鲁迅先生的精神,采纳明人谢肇淛“求放心”说为主题的“正解”。她认为孙悟空“道心开发”(长生意识)之后又遇迷津,自由欲极度贲张,无法无天,大闹天宫,需要收束“放心”,自我砥砺,显然,“踏上漫漫取经路获得救赎才是正果”。 另一方面,由于作者在台湾地区求学的身份,《情关西游》 又具有开阔的世界性现代视野。民族传统与世界性现代视野的融合,构成她解读《西游记》的又一个重要维度。 《情关西游》有一个副标题:“从《西游记》到 《西游补》”,其视阈显然与西方文论中的“互文性”理论有关。张怡微融会《西游记》与《西游补》,是以洞悉两者的互文性为基础,在《情关西游》的相关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书客观存在的互文性———不同文本的间性关系。同时,书中确实多次出现了“互文性”这个前沿性术语。不容否认,这里面显示出作者自觉的必然性选择。 《情关西游》的特点是重感悟、重阐释,许多观点显现着作者特有的才情与灵气,同时似乎又合理地控制着创造性发挥与“记忆罗各斯”对立、互动的“度”,而不至于让读者有徒生虚妄或“过度阐释”的感慨。应该说,这样的阐释有可能超越了原文本的界限,而重构一种倾向于“哲理化的文学”。我的感觉:《情关西游》中对长生、安心、情关、心魔的论述,都不失为具有创造性、颠覆性意义的“哲理化的文学”,即使有所误读,也是合理的“创造性误读”,而在接受定势上恰如其分。 四、白璧指瑕 真心的“好话”说了不少,似乎也应该说一点难听的“坏话”,比如指出《情关西游》存有瑕疵、作者论文写作技能还略欠火候———当然也是出于真心。如有谬误和不当,还请张怡微女士及其广大“粉丝”海涵,不吝教正。 其一,研究对象略显单薄、偏窄。 作为博士论文,“从 《西游记》 到 《西游补》”,论题大小、深浅均为恰当,12万字的篇幅也是目前流行的“标配体量”。但就其具体内容来说,似乎是以孙悟空为中心,而较少涉及其他方面。我们知道,《西游记》(不说《西游补》)以思想广袤、丰富和复杂著称于世,这样以孙悟空为论述主线,而不及其余,即使是在孙悟空形象的阐释上也只局限在张书绅儒学一家,而缺失对其他文化蕴涵如汪澹漪“证道”说、陈士斌“谈禅”说的阐发,研究对象是否略显单薄、偏窄? 其二,在论文撰写的一些细节上还存有瑕疵。 首先说明,我是从当下大陆学界的要求来说的,对台港地区以及国外高校的要求并不十分了解。比如征引文献较少,这固然可能是本书重感悟、重阐释的特征决定的,但征引文献不够丰富,总归是一种缺憾。还有的引文,处理不是很恰当,如第30页“太白金星是怎么跟孙悟空说的呢”下面,按理应该引录金星对孙悟空所说的话,而实际所引却大大超出金星所说,整整一页的大段引文中有对话,有情节,与上面引语完全不合。 《情关西游》思想奔放、灵动,时有精见,但个别判断比较随意,尚可斟酌。如它说“《心经》 在取经路上似乎从未发挥过这种(除妖杀怪)作用”,让人颇感不解。因为《心经》是《西游记》的精神之魂,所起的正是坚定取经的信念———即是乌巢禅师所言“若遇魔障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的作用,我们不宜坐实为像金箍棒或九齿钉耙那样直接扫荡妖魔的作用吧。 当然,这只是白璧微瑕,瑕不掩瑜。前些年有许多作家进驻红学,在索隐、考证、阐释方面都有优秀的论著问世,有的还开始续作《红楼梦》,在红学界引起巨大震动,成为当代红学一道亮丽的风景;但是却很少有作家来关注、从事《西游记》研究,这与《西游记》影视改编连年暴热形成鲜明对比,张怡微以年轻女作家特有的视角与才情阐释《西游记》的文化———哲学蕴涵,给《西游记》论坛吹进了一股清新的风,无论如何是值得鼓励赞叹的!并且顺道提及,欢迎有更多的作家加盟到《西游记》研究的队伍中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