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权主义的起源》德文版的序言中,阿伦特告诉我们:“这本书,目的是要阐述从德意志第三帝国和布尔什维克体制中,我们初次看到的、我个人认为是一种新的‘国家形式’的极权主义统治,揭示它的起因和条件。这些起因是,民族国家的没落和崩溃,以及现代大众社会的虚无主义的泛滥。这种崩溃过程所释放出来的各种因素,正是本书的第一部和第二部所要探究的历史根源。第三部则是分析极权主义的本质形态。”从阿伦特的这些自我告白来看,《极权主义的起源》决不是一部肤浅的对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的批判,也不是对极权主义的经验描述;而是要从根本上探讨这个现代特有现象的深层历史原因及其结构因素。正因为如此,她的许多观点和分析至今仍有重要的意义。 阿伦特指出,极权主义是一个新的现象,它之新,不在于它所造成的痛苦,人类从来就不乏痛苦;也不在于它害死了多少人;而在于它使人性本身处于危险之中。它是一种全新的政府形式,和传统的暴政或专制不是一回事,因此根本无法用传统的范畴去把握它。任何历史流传下来的类似之事都无法使它那种恐怖的原创性逊色。它的特点就是依靠意识形态和恐怖来统治。 极权主义与传统的暴政或专制不一样,首先在于它的行为不是像专制暴君的行为那样是完全任意的。它固然也蔑视成文法,但它不是毫无“章法”,它有它的法,这就是它信奉的自然或历史的法则。它不但自己严格服从这法则,而且还强制实施这法则。由于坚信这法则就是天道或历史的必然规律,它不惜一切代价使之实现,包括牺牲具体的人。极权主义相信只有人类,而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才是这些法则的实际承担者,其余东西都是被动地被它们决定的。 极权主义的一个特点就是把法则解释为运动的法则,自然和历史本身就是运动,它们的法则就更不用说了,与稳定和不变没有关系。统治者的职责不是应用法律,而是根据其内在的法则无条件执行这运动。统治者谈不上什么“正义”和“明智”,他们只是“科学地”认识。因为他们认识了自然和历史的法则,他们就有责任排除一切干扰让其得到贯彻。主要的手段就是用恐怖来为其扫清一切障碍,确切地说,是具体的、复数的个人给运动造成的干扰和障碍。 因此,恐怖给运动或自己扫清障碍不完全靠肉体消灭,因为人总是杀不完的,而是靠通过恐怖使人划一,失去自己的个性和特殊性,失去自己的创造性和创新能力,成为人这个类的一个样本。“恐怖通过取消法律的种种边界使所有的人划一化,而正是这些边界给每个人的自由提供了存活的空间。极权主义的恐怖并不剥夺所有自由或取消某些根本的自由,至少根据我们有限的知识,它也没有成功地从人们心里根除对自由的热爱;它只是无情地逼迫人们互相反对,这样,自由行动的空间——这就是自由的现实——就消失了。” 在阿伦特看来,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个别性和他们能自发行动和思想的能力。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能开始新的事情。人的本性是“不自然的”(unnatural),即他能自发行动;他能给自然过程设置人为的界限;制订法律,互相赋予权利,这些权利是“人的”,而不是“自然的”。但这些恰恰是极权主义的恐怖所要着力消除的。极权主义要在一切层面上消灭人的复数性和人的自发性,消除一切人为和偶然的东西,把人变成人类动物的标本,变成仅仅是一样东西,一个低于动物的东西,“一个不停反应和反映的集合”。要达到这种对人的完全的控制一般通过以下步骤:首先是通过剥夺各种权利和公民权毁灭法人,然后是通过创造人的良心不再能起作用的种种条件毁灭道德人,最后通过集中营和死亡营毁灭个人,使得一个个个人成为“绝对的多余”。所以在阿伦特看来,极权主义的目标不是对人的专制统治,而是要建立一个制度,在这个制度中各种各样的人是多余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