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杀猴》这篇小说的创作谈,是两个看似无关实际上又具有某种内在联系的小故事。第一个故事告诉读者,我为什么要写“猴”,第二个故事告诉读者,我为什么要写“人”。 九岁那年,我四爷从外地带回来一只猴子,当时正赶上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热播,每个孩子都对孙悟空崇拜得要命。那一天,四爷家的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猴子被四爷用一根铁链子拴在桐树上,看到猴子的那一刻我心想,如果把铁链子解开,跟在这只猴子的屁股后面一直走,它会不会把我带到花果山,见到我朝思暮想的孙悟空? 正当我陷入幻想之际,四爷把我从群人里拽出来。他看我喜欢,就让我抱着猴子,站在人群的最中央。那是我一生中最为高光的时刻,像做梦一般。我抱着猴子,双手颤抖,咧着嘴傻笑,样子滑稽至极,一旁的小叔赶紧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十二岁之前我还见到过那张照片,后来因为盖房,照片遗失了,记忆就变成了一个似有若无的梦。 前些日子,我闲来无事在街上晃悠,看到一个流浪汉,带着一只猴子,骑着一辆加长版的“三轮车”。那车子是由两辆三轮车拼接而成,车棚则由竹竿和塑料布搭建,上面挂满了他捡来的瓶瓶罐罐和碎布烂铁。老汉看上去大概六十多岁,蓬首垢面,一脸风霜。我看他可怜,从兜里掏出几块钱想给他,他没有接,而是指着车前面的小木板让我看,上面写着:磨剪子抢菜刀,一律十元。 他四十岁的时候离开家,全国各地四处游荡。早些年是靠脚,后来捡废品卖了点钱,就弄了辆三轮车,随着东西越来越多,三轮车里装不下了,就把原本的三轮车做了加长版,变成了五个轮子。他早些年学过磨剪子抢菜刀,这手艺一直舍不得丢。如今一把新剪刀也就十几块钱。老汉磨一把剪刀也要价十块钱,因此几乎没人光顾他的生意。有人建议他把价格往下调调,但在这一点上,老汉从不妥协。他一直坚称自己是靠手艺吃饭的,因此也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那只猴子是他早些年在山里捡到的,当时它受了伤,他一路带着,猴子伤好后,也不愿走了。 “估计是在山林里待烦了,想跟着我一起出来看看世界。” 老汉没有目的,骑着加长版的三轮车,四处游荡。想走的时候就走,想停的时候就停,饿了吃,困了睡,没有方向,没有动机,不接受施舍和同情。 我以为他是个流浪汉,其实他是一个旅行者。 我想,在法律所允许的范围内,每个人都可以选择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而所有对他人生活的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本质上都是自以为是或自作多情。 可那些逆着潮流去做自己的人,却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像《杀猴》中的三叔。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脑袋里一直盘旋着那句话,“历史首先作为真实事件发生,随后则如闹剧般重演。” 看似严肃的当代生活,从某些层面来讲,又何尝不是一场闹剧? 在信息全球化的今天,每个人都在被迫走向一种近乎透明的状态。科技发展对个人隐秘的内心生活带来了严峻的挑战和冲击,人们担心自己成为异类,因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躲入集体的行列中,以获得某种相对的安全。而那些固守内心生活、不合群的人,则慢慢成了异类和被排挤的对象。 《杀猴》这篇小说中的三叔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人,但是,唯一不同的是,即便他处在生活的风暴中心,也总能找到个人生活和集体生活的平衡点。无论对生活,还是对亲情,他看似疏离,却无比贴近。 智啊威《杀猴》节选 请山神的那天,三叔带着猴子来到白鹤镇中心的那个广场上,演出还没开始。四周就挤满了人,大家努力伸长脖子往前挤。三叔在直径不足三米的一个范围内,周边用绳子围成了一个圈。有人从绳子之间的缝隙里钻进来,会迅速被大虎和二虎兄弟俩掐着脖子扔到人群中。 当天的演出效果非常好,疤爷很满意。但演出结束后,三叔并没有留下吃饭,这一点非常坚决。他不给我解释原因,我也不敢多问。 那天过后,白鹤镇上不断有人来到我家,想请三叔去耍猴,这其中有红事也有白事。可当谈到演出费用时,来者就会阴阳怪气,旁敲侧击提醒我三叔请山神那天的表演就没有收疤爷的钱。 三叔直截了当地说,一场一百八十元,少一分都不去! 如此一来,搞得来人很没面子,愤然离开的时候,无一例外都会把门摔得震天响,屋顶上的尘土唰唰掉落,呛得我跟三叔咳嗽不止。 不知不觉间,羊年已接近尾声。 鞭炮声在白鹤镇的石板路上噼啪作响,声音断断续续,在山谷间回荡。我走在街头,爆竹炸响之处,铺满了红色纸屑,远远望去,像一摊摊凝固的血。 一群小伙伴在不远处放爆竹,我也想去,但三叔不让,他说爆竹会把人炸死。 我不知道小小的爆竹怎么会把人炸死,但也不敢忤逆三叔的话,因此过年前后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在白鹤镇上晃悠,远远地看别人放爆竹。他们三五成群,笑声震天,我也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中去,可抛开三叔不谈,他们的爸妈也不允许,因为我三叔在白鹤镇上是出了名的懒汉,再加上多年来他的不合群,无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人。 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不让他们跟懒汉的侄子玩。 我坐在白鹤镇石桥的栏杆上,双腿耷拉下来,前后不停地摆动,像在拨动着脚下虚无的水。这时候,几个人神色慌张,从我身边跑过,且一边跑一边大喊,我看到更多人陆续加入他们奔跑的行列。 我赶紧从桥栏杆上跳下来,跟着人群往西山上跑。 我看到冉小铁也在奔跑的人群中,就凑过去,问他出啥事了。 “大虎死啦!上午他带着几个小孩去谷底用爆竹炸鱼,回来的路上,被一个从山顶上滚下来的拳头般大小的石头砸中了脑袋,血柱子一下子蹿了这么高!”冉小铁把一只手举过头顶,并用力跳起来,企图把从大虎脑袋上射出的血柱比画得再高一些。 我跟着人群赶到时,看到大虎躺在地上,他的脑袋像一片炸裂后的爆竹。 那是猴年的第二天,一向膘肥体壮的大虎突然死了,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冲击,尤其看到他躺在山路上一动不动,击中他脑袋的石头上沾满了血,在日光的照射下像一块耀眼的红宝石。 自从大虎死后,我再也没有出门去看过别人放爆竹。因为爆竹碎裂的纸屑,总令我想到大虎的血。 白鹤镇上的河水依旧在流,山中的草木渐渐复苏,白鹤镇上的人依旧如往日般生活着,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灾难正在朝着我和三叔的脑袋悄然来临。 接下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白鹤镇上又有两个人非正常死亡。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镇上行人稀少。相比而言,山神庙却人流如织。人们在那里烧香拜佛,祈求山神保佑。即便平日里根本不信神的长鹿也领着一家老小上了山,他在山神庙前一脸虔诚,下跪和上香的动作都很笨拙,但却把头在石板上撞得砰砰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关于拜山神,三叔不去,也不允许我去。我们三个依旧每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白鹤镇上好几家饭店都关门了,三叔一次性买八箱泡面,吊在房梁上。 那天我们三个正在堂屋里吃泡面,疤爷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说要把我们的猴子借走,给他的孙女苗苗玩几天。 三叔没有说话,疤爷去牵猴的时候,我扑过去,拦在猴子面前。疤爷笑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棒棒糖,劝我拿着糖去一边吃。我不接,疤爷的脸渐渐变得冷峻起来。 他把手里的糖摔在我的胸口上,然后回头瞪着三叔,问他借不借?三叔低着头小声道,不借。 “老三,你行,咱们走着瞧吧!”疤爷转过身去,一脚把门踹出一个大窟窿。 我的脑袋里同时发出一声巨响,天紧跟着黑了下来,门板上的窟窿像一具打开的棺材,让人不寒而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