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意指“我是一个匠人,我懂得技巧”;“坊”则源自批评家蒂博代的“作坊式”批评方式的理论。本书由此得名。 《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是身兼小说家和文学教授双重身份的李浩的文学评论合集,十篇有关中国短篇经典的批评,独辟蹊径,坦率自如。 鲁迅《狂人日记》、沈从文《丈夫》、张爱玲《封锁》、莫言《枯河》……十位中国作家的代表作,读者们并不陌生,作者凭着创作者的清醒自觉,撷取这些经典小说的字句或片段,从主题、结构、人物、语言、情节设定等处着手分析,剖析技巧是如何出现在小说里的,写作者的手法如何,显示的成效如何。作家李浩引证典据,联动宽广的东西方文学阅读经验,掇拾被忽略的写作技艺之美。 “一个艺术家,当他进行批评的时候,既表露他的好感,同样也表露他的反感。”对这些已可称经典的作品,作者并不简单地一味说好,而是将自己的写作与阅读经验锻铸为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在更深入、更高拔的层面,对这些短篇经典条分缕析,层层剥茧,祼露出写作艺术的奥秘、探索思考的魅力。他的坦诚全然建立在写作技艺的探讨上,其批评有着不依傍外物的公正性和通透感。 这本文学评论深刻、不花哨,写作者和普通读者可以一起跟随它探访那些暗中闪光的写作技巧。 以一个写作者的匠人身份阅读小说 文 | 李浩 1 匠人坊,它由“匠人”和“坊”组成,这两个词有着各自的取自。匠人,它来自诗人茨维塔耶娃谦虚中不乏骄傲的宣称:我是一个匠人,我懂得技艺。坊,这个词来自批评家蒂博代,他认为文学批评的方式主要有三种,分别是学院式、新闻式和作坊式,其中作坊式批评来自作家、艺术家,是一种“体验其经验”的内部批评,与此同时“一个艺术家,当他进行批评的时候,既表露他的好感,也同样表露他的反感”。 是的,在《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这本专门谈论中国短篇小说写作的书中,我会保持一个写作者的匠人身份,用专门的篇幅讨论写作技术,讨论那个短篇在故事上的得失,讨论它的语言、结构和风格,深入文学的内部查验它们的搭建过程,专注于它们在细节、高潮、叙事推进等方面的设计并试图以匠人的方式拆解:它做得好吗,好在哪里,有没有更好的可能?我们将它移动一下顺序,调整一下结构,是否可以?它为何不能移动,我们从不能移动中得到的技术经验是什么?如果它可以移动并且移动后会效果更佳,那,我们得到的启示又是什么? 技术拆解需要文本的细读。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过,“文学,真正的文学,是不能囫囵吞枣地对待的,它就像是对心脏或者大脑有好处的药剂——大脑是人类灵魂的消化器官。享用文学时必须先把它敲成小块,粉碎、捣烂——然后就能在掌心里闻到文学的芳香,可以津津有味地咀嚼,用舌头细细品尝;然后,也只有在这时,文学的珍稀风味,其真正的价值所在,才能被欣赏,那些被碾碎的部分会在你脑中重新拼合到一起,展现出一种整体的美——而你则已经为这种美贡献了你自己的血液。”《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我希望以一个匠人、经验者和体味者的身份,引导这一过程。 “一个艺术家,当他进行批评的时候,既表露他的好感,也同样表露他的反感”——在这本书中我也是这样做的。在谈论这些多数已被经典化的短篇小说的时候,我有意忽略或抛开凝结于它们上面的“附着物”,忽略或抛开背景性的一切,装作不知道它们的影响力,尽可能地做到仅面对文本,并让自己以一种“初见”的眼光来打量。在这时,我希望我不受任何影响地展示自己的好恶:是的,有些类型的写作是我喜欢的,而另一些则不是。有些文本太依赖共有经验的补充而我会设想一种匮乏,假设我是一个欧洲人、拉丁美洲的人或者非洲人,完全没有属于中国的时代经验,第一次读到这样的文本;有些文本过于醉心于世情和民俗这不是我所看重的,有些文本太“室内剧”,和日常、生活、现实保持妥协性和解,满足于窥见和浅浮雕,满足于把玩,这也不是我所看重的,有些文本则在细致拆解中显现了某种粗陋和“经不起推敲”,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指出它。 我承认自己的解读包含有个人偏见。 我愿意坦然地呈现这种偏见,并且不做修改,除非我被来自于内部的力量重新说服。我不忌惮自己写下的仅是一家之言。 2 之所以选择短篇小说,其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因为篇幅的限度。因为篇幅的限度短篇小说更易于从故事结构和语言、细节、人物、开头与结尾等诸多“技艺”的层面进行细致剖析,便于用力——如果是一部长篇,对它的深入剖析(包括深入的技术剖析)也许要像纳博科夫解读《堂吉诃德》那样,写一本专门的书。 我不是也从来不是一个技术主义者,我更看重文学里的智识,那些小说使我着迷更多的是因为书中所表现的聪明、智慧和道理,在个人的写作中我也希望自己写下的是“智慧之书”而不是简单的“故事之书”,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和上帝发生些关系”,然而—— 然而我想我们都可以看到,简单化的白蚁正在吞噬着文学,“当今时代,阐释行为大体上是反动的和僵化的。像汽车和重工业的废气污染城市空气一样,艺术阐释的散发物也在毒害我们的感受力。就一种业已陷入以活力和感觉力为代价的智力过度膨胀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在现代大多数情形中,阐释无异于庸人们拒绝艺术作品的独立存在。真正的艺术能使我们感到紧张不安。通过把艺术作品消减为作品的内容,然后对内容予以阐释,人们就驯服了艺术作品。阐释使艺术变得可以控制,变得顺从”——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的这些话颇有些振聋发聩,太多的文学阐释是从外围出发的而且进入不到文本,他们使用着哲学的、社会学的、意识形态的僵硬套子粗暴地装载和驯服他们所见的文学,“阐释无异于庸人们拒绝艺术作品的独立存在”。我并不反对从不同的侧面、不同的视角和不同的知识审视中解读文学,但它需要的是启示性和发现,是对作家写作的提醒与警告:但我和我们所见的多是匮乏与庸人的粗暴。他们以为自己掌握着绝对的理,正确的理,而不相信作家们也有他们的理,不相信也不愿意看见。 “我对这样的一些教授是太害怕了,对他们来说,艺术仅只是哲学和理论倾向的衍生物。”米兰·昆德拉说道。我相信这也是作家们的共同感受。 是故,我在《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中首先要做的,与以往的文学批评不同的工作是:将面前的短篇小说敲成小块,粉碎,捣烂,并有意识地展示和分享对其中滋味的真切感受。我愿意更多地指向技艺设计。 在我看来,所有的文本(尤其是经典文本)呈现出的完整完美都是作家精心设计的结果,那些在阅读者看来“浑然天成、妙手偶得”的部分,那些看不出设计感的精彩段落往往都是“设计”出来的,它恰恰更体现着“设计”上的精心和用力。对作家而言,做好文本的每处设计同时又消弥掉设计的痕迹是他醉心的、必要的技艺手段之一——而在《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中,我们会把追光强烈地打在它的上面,指认那些浑然天成处的巨大精心。“在我看来,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衡量一部小说的质量如何,最终要看它能不能兼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聪明的读者在欣赏一部天才之作的时候,为了充分领略其中的艺术魅力,不只是用心灵,也不全是用脑筋,而是用脊椎骨去阅读的。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领悟作品的真谛,并切实体验到这种领悟给你带来的兴奋与激动……我们可以带着一种既是感官的,又是理智的快感,欣然瞧着艺术家怎样用纸板搭城堡,这座城堡又怎样变成一座钢骨加玻璃的漂亮建筑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试图完成的首先是这一过程。 3 十堂课。十位中国作家,鲁迅、沈从文、张爱玲、史铁生、莫言、余华、王小波、白先勇、残雪、东西。其中现代作家三位,台湾作家一位,女性作家两位。 在这个选择上我较少顾及所谓的“文学史”位置而更多地是从自己的阅读史出发的,当然其中有个兼顾。在准备这十堂课的过程中,我承认自己有个反复的选择,数十位作家曾进入到我的阅读——部分是重读,而相当的部分是第一次读到。我承认自己的文学阅读有偏颇和空白点,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的阅读兴趣主要集中于国外的文学、哲学和社会学著述,而且更多地集中于19世纪之后的作品——选择的过程包含着痛苦也包含着甜蜜。十堂课,我给自己制定的选取标准是:1.经典性,作家的经典性或文本的经典性;2.话题性,它能让我有话可说,同时在文本的细读之外还有关于文学话题的深入谈及;3.代表性,它是一种类型的代表并且能够展示那种类型的基本面和可能的高度……在进入我阅读的数十位作家中,有的因为话题的相似而让我不得不放弃,有的是因为这位作家的中篇或长篇小说更具代表性和艺术魅力,短篇小说无法较好地呈现他(或她)的才情,还有部分较有影响的作家或作品,因为时代的变迁其魅力已遭受某些的减损,后面的作家在同类的书写中已经远高过当时的水准,故而舍掉。而有些作家,像鲁迅,我原本准备要谈的是《伤逝》,后来又在《孔乙己》和《狂人日记》间反复掂对,最后选择的是《狂人日记》。我觉得,谈文学的启蒙性和内在的深邃,《狂人日记》不能绕过;莫言,我也选出了《月光斩》《枯河》《倒立》…… 鲁迅,《狂人日记》,我借此谈论小说的启蒙性、智识性负载,谈论“概念先行”的话题和个人理解;沈从文,《丈夫》,我借以言说故事的波澜设计和小事之大,“现实主义”方法中的虚构性;张爱玲,《封锁》,我借张爱玲的文字谈论我对“个人标识”的理解,以及“把玩件的美和它的限度”;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谈论写作的背景依赖和文字之美,指认唤醒情感和唤醒智识的文字的不同;莫言,《枯河》,我侧重于隐喻的构建和基于“拿来”之上的创造;余华,《爱情故事》,在它和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的比对中梳理艺术和道德的关系,确立艺术自身的道德体系,同时借以谈论“在西方影响下的文学写作”的相关话题;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讲述的古典性是其区别于其他作家的一个支点,那我就在这里谈论古典性的可能、优势和局限,当然这种“局限”可能是个人的;王小波,《夜行记》,我愿意从中发现游戏性的彰显和它所带来的魅力;残雪,《从未描述过的梦境》,她建构的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不像生活的世界,那我就以残雪的这篇小说为例,谈论“勘世”类小说和“创世”类小说的不同,谈论小说中的幻想性和玄思性;东西,《私了》——他写有一篇《把虚构的权力交给人物》的创作谈,由此,我侧重剖析写作者、故事人物和阅读者的“权力分配”问题,并以此参照东西在小说中的完成…… 在我现在选取的这些作家的短篇小说中,有注重启蒙性、思想性的,有更关切生活层质的,有倾向于游戏和幽默感注入的;有很现实主义的,有很先锋性的,还有具有古典倾向的,有完全属于虚构的;在语言上,有使用黑白两色完成故事叙述的,有使用淡彩式、重彩式的方法完成的,有极注意语言的陌生化的,也有有意平实只交给大提琴来演奏的……我觉得,它们应当代表了中国小说写作中的不同向度和不同面貌,我要言说的即是它们的不同,和我对这些不同的理解,甚至是偏见性理解。 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供职的河北师范大学交给我“高阶导读”八堂课任务,是故最初的设想我也是按八位作家的八篇短篇来准备的。但完成了八篇导读之后我发现实在“意犹未尽”,有些倾向性的写作未能涉及,所以我接下来又补充了两篇,这样,中国现当代小说的基本趋向性便展示得更完整了。本来,数位70后作家的写作也在我的掂对范围之内,某位我敬重的作家提示我,为了这本书的“整齐”和总体性,不如暂时不列入他们,留待下一本——我听从了他的这一建议,至于写不写下一本,我没有考虑过。如果再写一本这样的书,我希望首先是对西方经典短篇的解析,我对它更有深厚的兴趣。在那里,我可能会减轻技术解析的比重而增加“认知”的比重,更多地谈论思想性话题。 …… ——本文系《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序言,有删减 相关阅读 李浩:审美光芒、认知力量和写作的智慧 李浩:虚构的“国王”和“遮遮掩掩的真情” 新书推介:李浩《匠人坊——中国短篇小说十堂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