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左一)在陕西铜川煤矿采访。资料图片 社会主义文艺是人民的文艺。这是由社会主义文艺的性质所决定的。作家是人民的一员。人民,是作家创作的逻辑起点和最终归宿。文学要做到反映人民的心声,取决于作家对人民的情感态度。作家对人民的情感是浓烈还是淡薄,是热情还是冷漠,一定会通过作品反映出来。换句话说,一部作品是刚接了地气,或是打了口深井,还是真正与人民心心相印、水乳交融,必定会通过作品显现出来。我们谈论路遥精神,其首要一点就是他创作中的人民性和他的人民情怀。 将“我”融入“我们”的创造 路遥在《柳青的遗产》中写道:“作为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和不同凡响的小说艺术家,柳青的主要才华就是能把这样一些生活的细流,千方百计疏引和汇集到他作品整体结构的宽阔的河床上;使这些看起来似乎平常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历史的容量。毫无疑问,这位作家用他的全部创作活动说明,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稔熟而透彻地了解;他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历史的大幕上去检验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他绝不是一个仅仅迷恋生活小故事的人。”这是路遥对柳青的深度认知。在《病危中的柳青》中,路遥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眼中的作家形象。病房里的患者柳青,“各种输氧和输液的皮管子,从这里那里交错着伸到他的鼻孔里或者胳膊上;有些管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下身。在这个用皮管子把他和各处众多的器械联结在一起的房间里,他本人就像一部仪器的主体部分”。但就是这样的时刻,“他把蛤蟆滩上所有的这些人都带到这个病房里来了。他强迫这些人物进入他的心灵;而他也要固执地走进这些人的心灵中去。他同时运用戏剧导演家的热情和外科医生式的冷静来对付这群并不太听话的‘熟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后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生活在这一群‘熟人’中间的。他能离开自己生活中的亲戚朋友,但永远也离不开他所创造的这些人物,因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又都是戴着各种面具的他自己’”。 一个作家何以与他的人物难分彼此,其答案在于经由14年的共同生活所建立起来的牢不可破的关系,直接决定了作品面貌的,首先是将自己作为人民的“书记员”的信念与自觉。 文艺创作,说到底是一种神圣的劳动,它关系人的灵魂的塑造。一个作家,看似他在作品中塑造人物,其实,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也在“塑造”他的“塑造者”——作家自己。人民是作家的导师。在创作中,任何闭门造车、作茧自缚的做法,都是轻视、漠视人民的做法,都是创作者与被创作对象间的吸引与认同关系上出了问题。不尊重人民的文字,不会得到人民的尊重;不热爱人民的作家,也得不到人民的热爱。一切受到尊崇的伟大作品无不在人物的“浇铸”中完成着这种朴素的人民性。 在人民的创造中进行艺术的创造,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将“我”融入“我们”的创造,在这一点上,路遥是柳青文学遗产的忠实传承者。他说:“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是一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关注。……生活在大地上这亿万平凡而伟大的人们,创造了我们的历史,在很大的程度上也决定着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未来走向。” 路遥在自己的文字中,多次谈到“普通劳动者”这个词,它出现的频率与“农民的儿子”出现的频率几乎一样多,在“为了谁、依靠谁、我是谁”的问题上,路遥从不模棱两可,他一直以身为普通劳动者的一员而自豪,他视写出反映人民生活与创造的文学并在人民中间获得价值认同为作家最大的光荣。他不断提醒自己,“写小说,这也是一种劳动,并不比农民在土地上耕作就高贵多少,它需要的仍然是劳动者的赤诚而质朴的品质和苦熬苦累的精神。和劳动者一并去热烈地拥抱大地和生活,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动起生命的血液,否则就可能制造出一些蜡像,尽管很漂亮,也终归是死的。” 所以,《平凡的世界》并不是横空出世的,孙少安、孙少平与梁生宝有着精神的血缘。继“站起来”的农民梁生宝之后,路遥续写了伟大变革中“富起来”的农民故事,小说虽然只截取1975年至1985年短短十年,但它因对改革开放进程中人民成长的深度书写,而在人民心中矗立起一座新时期文学的丰碑。 像“孵化器”一样不辞劳苦 任何文学丰碑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记述了一部百万字长篇小说写作的繁难。这部书是解开一位作家精神世界的钥匙,同时也是有志于文学的青年作家的“教科书”。它记述了一位作家要面对的种种,主题、题材、人物、细节、情感、乐趣、命运以及将它们从无到有、一一实现的痛苦劳作过程,完整展现了一位作家对于创作的诚恳与虔敬。 加上四年准备,《平凡的世界》写作过程超过六年。《人生》问世之后,他避开城市的喧嚣,到陈家山煤矿“躲”了起来。他的说法是:“尽管我已间接地占有了许多煤矿的素材,但对这个环境的直接感受远远没有其他生活领域丰富。按全书的构思,一直到第三部才涉及到煤矿。也就是说,大约两年之后才写煤矿的生活。但我知道,进入写作后,我再很难中断案头工作去补充煤矿的生活。那么,我首先进入矿区写第一部,置身于第三部的生活场景,随时都可以直接感受到那里的气息,总能得到一些弥补。”这种不走捷径、不搞速成,把全部心思和精力放在创作上的态度,同样还表现在为写《平凡的世界》十年间,路遥不仅集中阅读了近百部长篇小说,而且为了人物塑造的需要,他还找来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宗教、理论以及农业、商业、工业、科技的书籍,更有养鱼、养蜂、施肥、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土壤改造、风俗、民俗甚至UFO等内容的小册子。在三遍细读《红楼梦》、七遍研读《创业史》的“临考”式的准备中,他找来了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和《参考消息》的全部合订本。如此浩大的阅读量所得到的第一结果是——任何时候,他都能够很快查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国、一个省、一个地区发生了什么。路遥的“吞吐量”千百倍于那将要落在纸上的。 那时的路遥像一个“孵化器”一样不辞劳苦地工作,脚踏实地、全神贯注。人物与故事就是在这样的磨砺中渐次显现的,“他们”的出现对于一直寻找着的作家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回报。真正进入创造的人,往往已入无我之境。他已把个人的艺术追求与国家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对待创作的态度从来隐含着对待读者的态度。明确了目标的跋涉相当艰苦,但如果我们仅从祛除浮躁、耐得寂寞、静心笃志上理解路遥,还不是完整的路遥。 现实主义放射出璀璨光芒 路遥对于艺术创造发自心底的敬重,是他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财富。这使得选择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他,从20世纪80年代众多流行的“新的概念化或理论化”中“跳”了出来。无论是穿牛仔裤的“高大全”,还是披道袍的“高大全”,都没能动摇他的艺术信念。这种内在定力与艺术自信注定了“传世之文”的诞生。 卢那察尔斯基曾说:“用自己的作品为已经制订出来的宣传条例作图解的艺术家不是好艺术家。艺术家之所以可贵,恰恰由于他开垦了处女地,依靠全部直觉深入到统计学和逻辑学难以深入的领域。”也就是在这一点上,路遥在避开急功近利、标新立异的同时,选择了现实主义创作道路,而他对于现实主义的深刻理解,使他同样警醒于现实主义的庸俗化,一直以深耕细作的扎实劳动,使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改革开放40多年后的今天,若从文学角度来认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城乡的发展,我们无法绕过的一部书就是《平凡的世界》。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这部书何以做到统计学与逻辑学都难以做到的?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路遥对艺术的清醒与执着。是这种对艺术创作的真诚、敬业与专注的态度,成就了作品的品位、质量和分量。它如时间中的一块“纯金”。当然,在它来到我们手中之前,经历过有初恋般热情的创作者的淬火和锻造。其中,凝结着创造者的灵魂。 今天,中国正经历着一场更加伟大的变革。2020年,我们要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战脱贫攻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在这个伟大的实践中,我们应该为时代贡献出怎样的灵魂?在梳理和继承路遥留下的精神遗产中,我们可以寻找到弥足珍贵的答案。 (作者:何向阳,系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主任) 相关链接 2020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