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王沥川》原著作者施定柔:小说弥补了我们后置的青春
这个暑期中国影视经历了前所未有的IP大碰撞,《幻城》《青云志》《微微一笑很倾城》等,部部出生网络文学,无一不被冠予“现象级”的前缀。让人遗憾的是,其中并未出现爆款,选择过多导致收视率分流,无论从实际收视还是话题口碑看,大多前半程发力过猛,后半程疲软早颓。倒是一部《遇见王沥川》未经历雷声大雨点小的尴尬,四平八稳地享受着原著、演员的粉丝热捧,收获路人粉的围观。 “有一种爱是为了分离。” 从《遇见王沥川》的原著小说《沥川往事》简介可见,这是一个悲剧故事。贫穷的大学生小秋与身有残疾的青年才俊王沥川相恋,热恋中王沥川却突然离去,多年后小秋才明白王沥川的绝情原来是为了向生命告别。 鲁迅说过: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可能是领略到了“价值”,2008年小说问世后即成为经典“虐心”网文。甚至有狂热读者通过各种手段挖掘小说原型,为此作者施定柔不得不发表声明澄清人物虚构,并向被误认的不相关人士致歉。 施定柔 《沥川往事》的作者、多伦多大学东亚研究系在读博士施定柔近日接受了澎湃新闻的采访。或许是定居海外远离应酬的关系,她对于自己的文学价值,以及网文大环境的认识有种“事不关己”的客观。 施定柔称,8年前自己在晋江上写《沥川往事》的同时,顾漫在写《何以笙箫默》,明晓溪在写《烈火如歌》。当时网络文学还纯粹只是文学爱好者的业余爱好,不受稿费控制,没有IP的使命。 而8年后,作者的价值得到了兑现,但似乎每一个“老坑”都突然变成了矿井被疯狂挖掘——以《沥川往事》为例,好处是渠道打通,曾经的网络写手现在的网络作家被隆重邀请到台上,解答:写《沥川往事》的原始动机是什么?王沥川为什么是残疾设定?——坏处是,过度消费让网络小说不再是单纯的文学创作了。 青春过后,更爱青春 生于1970年代,施定柔的早期阅读跟那个时代一样严肃、缺少选择,托尔斯泰、图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文学的代言。她与很多同龄人一样,把青春的种子藏在少年维特的手枪里,在沉重的社会气氛里休眠。 与大多言情作家不同,施定柔的创作启蒙不是琼瑶、张爱玲,而是古龙、金庸,曾一心想当个武侠小说作家。十几年下来,只给文学刊物投过一次稿,被拒后再也不敢试探主流路线。 武侠对施定柔来说是想象力的释放,“那些严肃小说对日常的思考很深刻,我在青少年时期受其影响,总想追求生活以上、不浅薄,甚至是苦难的东西。但武侠与之不同,大大拓宽了我所认知的写作方式,这种方式不需要生活经验光凭想象就可以完成,其实更适合青少年阅读。” 施定柔博士研究明代小说,做过冯梦龙《三言两拍》版本的对比,以及明代才子佳人小说的研究,但她直言自己的阅读品味相当“萝莉”,更喜欢《暮光之城》、《移动迷宫》、《饥饿游戏》这类青少年读物。 问她从成人的角度,不觉得这类书幼稚? 她却说:“我们这代人的青春其实是后置的,在当时被沉重的气氛压抑,现在遇到这些小说由衷觉得写得挺好。我现在甚至觉得自己的阅读跟女儿同步了,一个10岁女孩跟40岁的女人在这方面一样,我反而很高兴,正好可以和女儿一起成长。” 施定柔心里是有故事的,但这些故事相对写作技巧而言,更关乎个人趣味,而这在严肃的读者面前是不值得诉说的。30多岁,施定柔在多伦多读博的时候,她命运里的读者到场了。2004年,她听说国内有网站可以不用编辑审查就发表小说,于是连写三本武侠小说,也就是她后来的“三迷系列”。“我擅长写完全虚幻的小说,我学古代文学,在人物编排、遣词造句上有心得,写武侠有优势。” 在网上小有名气之后,有3年时间施定柔没写小说。有了孩子让她的趣味开始偏向感情,鉴于当时古言市场微缩,畏惧失败的施定柔只敢重开ID,以笔名玄隐试水现代言情,开更《沥川往事》。 言情小说不现实没共鸣,太现实不好看 《沥川往事》的灵感源自于多年前施定柔在多伦多为癌症病人的一次捐款。当时她收到作为感谢的花与杯子,看到花的包装上写了些话,鼓励大家面对绝境也要“move on”,那一刻她决定要写一个关于癌症的故事。 施定柔说:“为了把建筑师王沥川的工作写准确,我读了很多建筑师的博客传记、设计图;为了把他的病写对,我也查了很多资料,幸运的是写到一半时出现个医生读者,她是医学院的教授,中途就猜出了主角患的是哪种病,小说、电视剧她都指导了我很多,其中包括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MDS)患者应该是蹲着的时候头晕还是站起来再头晕,这样的细节。这恐怕就是在网上写作的好处了,能有许多热情的读者及时反馈。” 不是所有爱都能加载完成幸福的程序,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全力在生命面前不堪一击,显露出凡人皆有的“无力感”。从构思阶段起,《沥川往事》就被定为悲剧,但因读者反映太过强烈,在次年出版纸质书时,施定柔把结局改成了喜剧结尾,电视剧由她亲自编剧,这时她把结局设定为“开放式”。 “事实上,这就是悲剧结局”,施定柔说,似乎她对悲剧有着某种执念。施定柔解释,她希望读者能通过悲剧得到治愈:无论何种境地,我们都必须move on,继续自己的人生,正如爱你的人所愿。“我们人对现实的无力感是很深的,小说是一个创伤、愈合的过程,但愈合的过程会让你反复体验创伤,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愿意move on,但你必须越过这个程序。创伤相当于钟停止了,你不能一直留在那个时刻里,这本小说的功能是把发条开启起来,告诉大家‘新的事情会发生,你会读到一本更好的书,到达一个更美丽的城市,遇到一位更英俊的男人,你会有另外一种生活’。在我看来爱情最理想的状态就像人类与宗教,是奉献而不能要求回报,是纯粹的无我的,两个人通过情感共建成为更好的人。” 与施定柔匿名写作的预计不同,《沥川往事》上架后点击前所未有的高,许多读者写私信给她说自己的爱情,其中有个女孩告诉施定柔,自己曾经遇见过最完美的男生,但男生车祸去世了,看完小说她哭了整整两天。 施定柔分析小说受欢迎可能因为触到读者的痛点:“人物设定方面,女主角小秋的能动性很强,做事主动、性格倔强,即便与恋人分开仍然坚信爱情,固执地写几百封信,这是很多女性欣赏却很难做到的。此外王沥川的残疾设定,是个冒险的尝试,但事实证明非但没破坏主角形象,还拉近了完美男神与现实的距离,让读者更有代入感。” “他的残疾,能够与叙事结构产生互动,让读者有心痛、遗憾的感觉。一个各方面完美的人,却装着假肢,这种自带矛盾的人物结构是很吸引人的。残疾把他的级别拉低让他不完美,恰恰让女性觉得更现实,他的腿不好,女人才会有更完整的控制欲、安全感。” 记者问施定柔,既然要把人物拉近现实,为何小说没有细描王沥川作为残疾人的不便? “写太多现实就不好看了。”她答。 谈网文写作、IP与自己的价值 写了十多年网络小说,施定柔至今认为自己离“作家”有距离,仍称自己为“网络写手”,并非“网络作家”。她表示网络写作虽然没有门槛,但把作者直接放到读者面前经受挑选,这个自然的淘汰过程是很残酷的。 她称与自己同期写网文的女作家基本都“混出来了”,其中有匪我思存、顾漫、明晓溪等等……但是更多的却“消失”了,转行当编剧,或是回家带孩子。事实上,相比男性作家需要靠稿费养家,女性作家更易放弃写作回归生活,这是很尴尬的状态,正因为背后有退路,所以更容易退出。 说到当下的网络写作,施定柔有些忧虑:“以前大家是凭兴趣写,现在是被网站推着写,本来想写时才写,现在每天要更新。虽然我对网文市场保持乐观,但我仍怀疑机械化写作会破坏写作质量。” 施定柔认为网络文学的市场化运营是双刃剑,“一方面通过激励机制保障了网文作家生活,不用兼职工作,能全心扑创作,收入增多不是坏事,但追求它就未必。如果作家被利益挟持赚更多钱,就会让作家丢失写作的标准。” 施定柔称通过自己在晋江的写作经验,能感受到女性意识形态的崛起,“起初我们写的都是男性视角的女性,弱小、保守、依赖人,后来《甄嬛传》等作品中出现了很有控制力的女人,看得出女性开始写自己了,这些年我看到文学作品里女性的成长,却没有看到男性的成长,多是那种小人物逆袭,迎合作者自己心态,少见大人物跌落的。” 施定柔透露现在很多作家都面临着IP的诱惑,高额的报酬让作家可以专心写小说,不用写剧本赚钱了,毕竟剧本创作很不自由。 然而,说这句话的时候,施定柔的下一个工作却还是编剧,以《沥川往事》的番外篇为蓝本创作《再见王沥川》剧本。这是她继《遇见王沥川》《彩虹的重力》之后第三次当编剧,她坦言将《沥川往事》授权现在的电视剧团队完全是因为他们肯让她当编剧。她相信IP,但是不确定作品能否被改编成功,因此更赞成作者自己改,只要作者有这水平。 近几年已看不到施定柔在网上开新文了,这是因为她一直在写剧本。她直言写电视剧会极大地消耗掉作者的创作桥段,一部戏一千多场戏下来能想到的都用光了。现在的她急于完成《再见王沥川》剧本后回归小说,继续写《结爱3》。然而背后的原因是《结爱》系列的网剧计划——还是IP使然。 施定柔这一代网络作家可能是最幸运的一批网络作家,经历过网文的开放、自由,享用过资本、娱乐市场的助攻。电视剧制片人吴玉江曾向澎湃新闻透露当下影视制作的忧患:IP热把太多外行人带上专业岗位。在编剧方面,网络作家确实算外行人,但改编剧本的权力恰恰是制片方发放给他们的,并非读者给的。一如当年,他们进入写作岗位,这个门槛也是平台砍掉的,选择权始终在官方手里,都受消费主导。如果将网络文学看做是文学版权开放的一个小口,那么我们应该意识到它所召唤的不是二次元生命,而是我们国人身上休眠的娱乐细胞,就像施定柔口中自己那代人“后置的青春”。这样看来,当我们急于对一本玄幻小说、言情小说下定论的时候,或许可以多一份理解,也许“小白”“玛丽苏”“爽”……也是一些人迟到的,或者持续的青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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