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时去杭州,萧耳来找我聊天。我们聊了她刚出的一本散文集,话题转到她正在修改的长篇上。她讲了创作这个长篇的来龙去脉和枝枝叶叶,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而在我看来,这是作家最好的写作状态。我没着急跟她要电子版来读,就像精烹细制的美餐,我愿意等到它正式亮相的时刻。 今年夏天,这部小说如期出版,书名定为《中产阶级看月亮》。我花了三天时间读完。这确是一部容易让人陷落的文本,每一行字句都是雪泥鸿爪,细密而琐碎,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好小说。 故事很简单。一对文青——春航和青瓦,年轻时情愫暗生,却阴差阳错未能成眷属。辗转十几年过去,春航离了婚又再婚,青瓦也结婚生女,两人重逢仍视对方为知己,为情人,为诗,为世界——月亮般纯净空濛——他们的情感既不羁也不系,浮沉于情于事,最终又流散开来,各自归于家庭和平淡。 爱情无非镜花水月,这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春航和青瓦的爱情脉络也并非有什么过人之处,相逢,流散,再聚,痴缠,进而无奈,凉薄,最终分手。这本小说里面的故事没有大起大落,更谈不上大开大合,它遵从的路线是如此日常,平易。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好小说。 为什么呢?因为从来没有人把文艺青年写得如此到位,刻骨,呼之欲出。 《中产阶级看月亮》里面没有什么宏大背景,离奇曲折的故事,但她写出了两个动人的形象,春航和青瓦。 春航和青瓦早早地就被文艺蚀了骨。文艺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首先的特质,不是浪漫不是文学不是艺术,而是一种病。这个病令他们在现实与理想——或者说臆想中添加了一个滤镜。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是雅致、美丽、诗意的,也是伤感、失望、哽咽的,他们的胸腔里噎着一个小胶囊,里面是浓缩的感时伤怀,赋予日常生活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汤一饭以生命和灵魂,目光所掠之处,都是意味深长。因为敏感,纤细,孤绝,他们一旦抓住一个同类,就不会轻易放手,尤其是青瓦。在他们迷失在人海的时候,青瓦执拗地在时间和空间中打捞春航的下落。 春航是青瓦的稻草,而且是惟一的一根,她死抓着,好从形而下的现实世界浮游进入形而上的理想国,畅快呼吸,尽情倾诉,自由歌唱;青瓦于春航而言,也是一根稻草,平凡、细弱,几次埋没于时间的浮尘,但它总是顽强地又探出来,时不时地在他的胸腔里戳一戳,撩拨撩拨。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几年后,青瓦到底是找到了春航,两根稻草变成一双筷子,亲密地放置在一处。于她于他,都是喜极而泣。 文艺腔是很难写的,写多了,写偏了,难免飘忽;写少了,写实了,又有泯然众人的风险。文艺是既实又虚、虚实相辅相成的关系,没有什么尺度可把握,既要烟火气,又要烟得袅袅婷婷。萧耳的做法很好,她把两个人物放在了世俗中,春航的两次婚姻都很现实,一次是女方家里背景好,于他能有提携,第二次则是他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于是找了个护士。青瓦相对好些,年轻时一心求浪漫,她的婚姻角度完全是世俗掂量,半斤和八两,般配了,就结了。 春航和青瓦还都是赚钱的好手,追求清高和腔调,前提是物质方面不能困窘。这也是中产阶级的由来。这个由来不是一般的重要,是非常非常重要。人必生存着,爱才有所附丽。春航和青瓦衣食无忧,于是有闲情去操心风花雪月。 春航和青瓦是爱对方的,但就像任何通常情侣一样,他们更爱自己。他们絮絮叨叨着关于自己的一切,对方愿意听,能听懂,就是他们相爱的最大理由。他们是多么孤独啊,在烟尘喧嚣的中国当下,在金钱至上的忙忙碌碌中,他们的诗和梦、风花和雪月,令他们在夜深人静时,变成了孤绝的人。就像月亮一样,月有阴晴圆缺,月亮里面还有嫦娥和桂花树,月亮代表他们的心。他们并非不知道月亮其实是一个星球,上面坑坑洼洼的,荒凉空旷,美好是距离和想象造出来的。 所以,他们哪怕在最爱的时候,也还各自守着家庭,尤其是春航。身体的不适,让他对护士妻子极其依赖。他和青瓦在一起谈谈情、做做梦、碎碎说,但他按时回到妻子的身边,柴米油盐,生老病死。 青瓦也是一样,她是这段情感关系的主动维系者,她似乎更不在乎自己的婚姻,更希望能跟春航长相厮守,但她从来不会像护士长那样照顾春航,青瓦是小女孩属性,予取予求。有些时候她故意让理性缺席,以此来放纵自己。她是两个人中更任性更自私的那个。 这部小说写得密不透风,又天马行空。把中产阶级或者说文艺青年的惆怅忧郁、美丽敏感、任性自我、沾沾自喜,描摹得活灵活现。凌虚蹈空,要表达出来,绝非易事。萧耳不只表达了出来,还表达得那么纯粹、精准,还一副闲散慵懒、歪打正着的样子,难能可贵。小说因为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对于细节的要求就会格外苛刻,总体而言,完成度相当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