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庸性与浪漫主义 平庸性是异化生活的基本性质,也是畸形文学的普遍情状。平庸意味着停滞和僵化,是一种向下的消沉的生活状态,是缺乏生活热情和创造活力的表现。一切伟大的文学都是为了克服平庸性而诞生的。 然而,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却多有令人不满的庸俗现象。赫尔岑就对自己时代的文学非常失望:“在我们的文学艺术界有许多可笑的、荒唐的、畸形的现象——我们从来不曾触动这些方面。”(66)庸俗性就是市侩性。他毫不留情地批评森科夫斯基和他的《读书文库》杂志的市侩习气。他还从另外一些作家的作品里看见了“市侩精神”:“艺术会在市侩精神中枯萎,好像绿叶在氯气中枯萎一样。”他的批评是具体和及物的,而不是大而无当、言不及义的:“市侩,例如莫尔恰林有两种才能,这两种才能就是:‘中庸和中规中矩’。中产阶级的生活充满小缺点和小优点;这种生活是谨慎的,常常是贫乏的,避开极端、避开过头。……艺术,它主要是美的均衡适度,它不能忍受市侩生活中这种鼠目寸光、平庸自满的尺度,这种生活在艺术看来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污点——这就是平庸性。”(67)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国的批评家中,有几个人敢像赫尔岑这样,坦率而尖锐地批评自己时代的“莫尔恰林”。 所谓“平庸性”,既是指政治和伦理上的平庸,也是指人格和美学上的平庸。平庸的文学缺乏伟大文学的勇气、锋芒和力量,而平庸的作家则缺乏伟大作家身上那种坚定的信念、尖锐的批判精神和巨大的力量感。例如,森科夫斯基所缺乏的,就是“那种永远使得一个通过眼泪和笑而体现的所谓爱情与愤慨感到不安的东西。他欠缺的是,可以成为他终生事业、把一切都押上去的纸牌——成为他的热情、痛苦的那种信念。在从这种信念出发的言论里就包含了富有魅力的恶魔精神的成分,发言的人就在这种精神下写作,因此他的言论使人不安、使人惊惶、使人觉醒……形成一种力量、一种威力,有时还能推动着整整一代人前进……”(68)在赫尔岑的文学意识里,文学是有阶级性的,任何讨好资产阶级的文学,都不可能是优秀的文学,而只能是平庸的文学。他对资产阶级没有好感,甚至充满敌意。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不值得通过文学来表现的阶级,因为,“资产阶级又恶毒、又尖刻、又伶俐”(69);“资产阶级没有伟大的过去,也没有什么将来。它作为一种否定,一种过渡,一种对立物,坚持自己那一套,在刹那间是好的……资产阶级是显赫的贵族和粗鲁的市民的继承人,在它本身结合了它们双方的最突出的缺点,却失去了他们的优点。他们好像显贵一样富足,可是却像小铺老板一样吝啬”(70)。他对法国的资产阶级作家斯克里布进行了尖锐的近乎詈骂的批评和嘲讽,称他是“资产阶级的廷臣,马屁精,传道师,丑角,教师,弄臣和诗人”(71)。虽然,他的阶级论文学观,体现着十九世纪特有的一种情绪和偏见,但是,如果剔除“阶级”这个符号,具体到特定的个体和群体来看,他的批评就是深刻而有效的。 赫尔岑有着发达的智力、成熟的科学意识和强烈的求真热情。客观性和真理性是他在一般的认知性活动中追求的目标,而朴素和真诚则是他在文学写作上追求的境界。他不能容忍这样一种坏习惯——“审美上的装腔作势”(72)。他通过对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抨击,来为现实主义辩护,为现实主义争取发展空间。他分析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情感基础:“天性中理智多于情感的人们,按照精神的内部构成来讲乃是古典主义者;正如好冥想的、柔弱的,忧抑的、懒于思索的人们,多不是古典主义者而是浪漫主义者。”(73)同时,他也将这两种类型和风格的艺术看作历史范畴,是随着一定的历史条件而生灭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属于两个伟大的过去时代,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使它们复活,它们是做为在当今世界已无栖身之所的死者的幽灵而残存下来的。古典主义是属于古代世界的,这正像浪漫主义是属于中世纪一样。”(74) 那么,艺术和文学上的浪漫主义在形式上最突出的特点是什么呢? 就是赫尔岑所说的“华而不实”。 它做作,夸张,缺乏最起码的事实感和真实性:“浪漫主义诗篇把骑士服装当作必要条件,他们的诗篇中没有一篇不流血,没有一篇没有天真的侍童和富于幻想的伯爵夫人,没有一篇没有骷髅和尸体,没有谵语和狂喜。”(75)它是天主教的附属品:“浪漫主义的基础是唯灵论和超验性。对于它来讲,精神和物质不是处于和谐的发展中,而是处于争斗之中,处于不协调之中。自然是虚妄,不真实的,一切自然的事物都被否定了。”(76)1843年,在《谈谈一个戏剧》中,赫尔岑这样概括了浪漫主义的基本性质和基本特点:“浪漫主义观点,就是这样一个望远镜,他把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在浪漫主义的观点中,那种内在的东西给放到了远方,精神上充满了肉欲,肉欲受到了鼓舞。”(77)总之,浪漫主义属于纯粹唯心主义的精神现象,缺乏对物质世界的客观感受和真实表现,也未能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建构起真实而和谐的关系。 其实,关于浪漫主义,赫尔岑的理解和界定,并不全面和客观。他忽略了浪漫主义的多样性,也忽略了伟大的浪漫主义的不朽价值。他所否定的那种浪漫主义,应该被准确地命名为“伪浪漫主义”。在中国的当代文学中,也不乏这样的虚假而做作的文学现象。但是,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充满诗意的真浪漫主义。它是真诚的,活泼的,是从人们的情感世界和想象中自然地生发和表现出来的。因为是美的、令人喜爱的,所以,它就具有超越了时间限制和空间限制的普遍性和永恒性。 事实上,赫尔岑之所以急切而彻底地否定浪漫主义,就是为了呼唤真正的现实主义。赫尔岑所理解的现实主义,是一种与浪漫主义相对立的精神现象和文学风格。它属于那种尊重自然、尊重生活、尊重事实的思想方法和艺术样式:“它爱好并尊崇自然,它与自然相处得颇为协调,它认为生存就是无上的幸福;对它来讲宇宙就是真实,超乎真实范围以外的,它任什么也没看见。”(78)“希腊—罗马世界”就是这样的现实主义。在赫尔岑的意识里,“自然”主要是指社会生活,因而,所有范畴的真正的现实主义,都是尊重并忠实于生活的,都要努力与生活保持一种积极的真实关系,而不是消极的虚假关系。只有克服了浪漫主义的消极影响和虚假的性质,人们对自然和生活的认识和表现,才有可能是真实的,有价值的,有魅力的。莎士比亚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虽然从浪漫主义时代过来,但却成功地摆脱了浪漫主义:“他结束了艺术的浪漫主义时代,而开辟一个新的时代。他天才地揭示出人的内心生活的全部深度,全部内容、全部情欲和全部无限性。对于生活的难以触及的奥秘的大胆探求,以及对他的揭露,这些并没有形成浪漫主义,而是超越了它。”(79)事实上,莎士比亚超越了那种糟糕的浪漫主义,创造了诗意、迷人的浪漫主义。而且,像他的现实主义一样,他的浪漫主义也与生活、与世界维持着一种积极的真实的关系。 现实主义有助于文学实现反抗现实的目的,而浪漫主义则有可能将人们的注意力从现实引开。这是赫尔岑之所以极力肯定现实主义和极力否定浪漫主义的根本原因。然而,很多时候,这两种“主义”并不是一种对抗的关系,而是一种互补和共生的关系。更何况,浪漫主义同样也可以承担并完成“反抗”现实的任务。米尔斯基在评价赫尔岑的时候,这样说道:“在俄国,赫尔岑是宣传十九世纪欧洲实证主义世界观和科学世界观的先锋,是宣传社会主义的先锋。然而,他却深深地植根于浪漫主义和贵族化的往昔,他的观念虽然就内容而言是唯物的、科学的,然而其调性和风格却始终是浪漫主义的。”(80)这说明,即便在赫尔岑的写作中,浪漫主义依然是一种“调性和风格”。他自己在写给妻子的信中,也谈到了自己的在文学上的接近浪漫主义的特点:“我一定要在我的每一部作品中都能够看到我的内心生活的个别部分。就让它们汇集在一起不过是我的象形文字式的传记,大家都不理解它,但有人总会理解的。”(81)像卢那察尔斯基这样的更加激进的革命者和“唯阶级论者”,就不能正确地理解他,公正地评价他。他不信任赫尔岑,也不喜欢他的浪漫主义,因为,赫尔岑“毕竟是个地主”(82);“……他要表现和修饰自己,他有一条异常鲜艳华丽的孔雀尾巴,他喜欢展开来迷惑读者”(83)。我们没有理由赞同这种刻薄的充满阶级偏见的评价,因为,赫尔岑的诗性而热情的浪漫主义,不仅不使人讨厌,反而很令人喜爱。 对一个希望用真理说服人、用激情点燃人的启蒙者来讲,充满热情和活力的浪漫主义,无疑是一种有用的修辞方式和风格样态。因为,人们既需要一面镜子,也需要一盏灯,因为,在寒冷的暗夜里,可以带来光明的灯火,实在是一种迫切的需要。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吹灭浪漫主义的神灯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