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有很多人认为“杂篇”中的《天下》一篇是《庄子》的自序,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不能成立的。因为,第一,《天下》篇的作者,是把“邹鲁之士、搢绅先生”修订的“五经” 看作是可以“见天下之纯、古人之大体”的正统学派,而把“百家之学”看作是“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往而不返”、“道术将为天下裂”的“不该不遍”的流派;第二,他对于庄子学说的评价,是完全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来论述的。不过,《天下》篇这篇文章,的确是我国战国末期或秦汉之际的一篇有关研究先秦诸子百家中主要学派的极为重要的资料。在这篇文章里,它不但给我们保存了我国久已散佚的各家学派的昆山片玉,而且为我们遗留下了我国各家学派的原始评价。 我们还是只谈《庄子》吧。《天下》篇对于庄子道术的评介,是这样说的: 寂寞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瓌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者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在这一段短简的评介中,它对《庄子》的思想内容和语言形式,都作了深刻的揭露。庄子是通过它的“三言”──“卮言”、“重言”、“寓言”──的语言形式来表达他的思想内容的。它在这里所提到的这“三言”,全都和本书《寓言》篇中第一章的说法完全是一致的。 根据这种情况,《天下》篇的作者应该是袭取了《寓言》篇的说法,而不是相反。《天下》篇并不是《庄子》的自序,我们如果把《寓言》篇的第一章看作是《庄子》的自序(王闿运就是这样说),倒是说得过去的。因为,在《寓言》篇第一章里所论述的仅限于《庄子》,而且所揭示的《庄子》思想内容,也比较《天下》篇深切、详尽、具体得多。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寓言》篇第一章就是出自庄子的手笔,很有可能它是整理庄子学说的庄子后徒所作的。 《寓言》篇第一章,我认为它应该是庄子的嫡派学者揭示《庄子》哲学思想和文学语言的第一篇著作,同时也是为我们配备好了的探索《庄子》哲学思想和文学语言的唯一的一把钥匙。我们要想探讨《庄子》中的一切问题,应该首先从《寓言》篇第一章以及《天下》篇有关评介庄子学说的部分入手。它们已经给我们指示出了一条尚论古人不偏不倚的捷径。 让我们再玩味一下《寓言》篇第一章的全文吧: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 庄子的嫡派学者用“三言”──“寓言”、“重言”、“卮言 ”──的形式来划分《庄子》的文学语言,实际上也就把《庄子》哲学思想的基本内容揭示得概括无遗了。 什么叫作“寓言”?凡是出自虚构、别有寄托的语言,无论是禽言兽语,无论是离奇故事,无论是素不相及的历史人物海阔天空的对话,都属于“寓言”之列。什么叫作“重言”? 凡是重复──也就是援引或摘录──前贤或古人的谈话或言论,都属于“重言”之列。什么 叫作“卮言”?“卮言”就是“支言”,就是支离诡诞、不顾定理、强违世俗、故耸听闻的语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