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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与“然而”——鲁迅话语世界的理想类型

http://www.newdu.com 2018-03-31 《鲁迅研究月刊》 张克 参加讨论


    本文是“鲁迅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这一问题的引论。在当下有关现代中国文化的各种现代性话语日见驳杂的情况下,鲁迅研究也概莫例外。何为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呢?本文不拟再在西方庞杂的现代性知识谱系中巡游一番。我对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的领悟可以在竹内好的下列论断中找到:“中国文学只有不把鲁迅偶像化,而是破除对鲁迅的偶像化、自己否定鲁迅的象征,那么必然就能从鲁迅自身中产生出无限的、崭新的自我。这是中国文学的命运,也是鲁迅给予中国文学的教训。”[1]这一“从鲁迅自身中产生出无限的、崭新的自我”无疑就是“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的竹内好式的表述,同时这一表述也相当意味深长的给出了我们在面对“鲁迅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这一问题时应持有的态度,那就是“破除对鲁迅的偶像化、自己否定鲁迅的象征”。问题是,破除的前提却是必须先还原鲁迅,如何还原呢?又如竹内好指出的,“鲁迅好象是遮掩着中国文学的影子。对待影子就是对待自身,而对待自身,只是对待鲁迅的一部分。”[2]而我们现在面对的又只能是鲁迅的影子——他一生留下来的一堆话语文本。“鲁迅现象本质上是一种罕见的个体语言现象。”[3]那么,如何探究这一“罕见的个体语言现象”,我们面临着方法论上的挑战。
    一、“倘若……然而”的理想类型
    早在曹聚仁的《鲁迅评传》中,他就提出:“以往谈论鲁迅的,多评述他的思想,而今替鲁迅作品作讲章的,又多强调他的意识形态和他的观点;笔者以为既然研究鲁迅作品,就得着重他的写作技术。[4]其实,在鲁迅研究中,对鲁迅话语内容、方式的注意并不缺乏。钱理群在《心灵的探寻》中秉承王瑶先生的治学意向,提出通过鲁迅独特的“单位观念和单位意象”打开鲁迅心灵奥秘的研究思路。[5]他注意的是话语内容。而李长之早在其《鲁迅批判》里就曾捕捉到了鲁迅用来“扩张人的精神”的特殊句式:“就是那些‘虽然’,‘自然’,‘然而’,‘但是’,‘倘若’,‘如果’,‘却’,‘究竟’,‘不过’,‘譬如’……”的“转折字”,并指出其原因在于“鲁迅思想过于多”。[6]这里突显的是鲁迅的话语形式与其思想的关系。对此更为复杂和诗意的表述来自夏济安:“萌芽中的真正的诗:浸透着强烈的情感力度的形象,幽暗的闪光和奇异的线条时而流动时而停顿,正像熔化的金属尚未找到一个模子。”[7]我们的问题是,“尚未找到一个模子”是否正是鲁迅特有的“模子”呢?是否可以在话语形式上建立起这种“模子”呢?也即,是否可以建立起一种可资分析的话语形式的理想类型呢?
    “事实上,鲁迅现象在中国文化中,一开始就以一种远比思想影响更难观察和描述的方式,向纵深扩散,这就是他的语言。”[8]鉴于在某种意义上鲁迅的话语形式(体验、思想在语言中的挣扎)较鲁迅的话语内容之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更为重要的情况,我尝试通过对鲁迅话语形式的分析逼近鲁迅的生存体验“场域”,然后带着从中得到的方法论上的启示进入“鲁迅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这一问题的研究。当然,“我们的理解总是处于语言与存在的往复之中,即我们一方面要通过语言去理解存在,一方面又要通过对存在的理解,而更深刻地理解语言。”[9]而要建立一个鲁迅话语形式分析的理想类型,至少应该满足以下条件:第一,最能体现出鲁迅话语方式的特征:“在场性体验”[10]。第二,它不仅仅是情绪的,内容的,还应该有着坚实的逻辑性骨架,能够最大限度地容纳鲁迅高度的理性与强烈的抒情相缠绕的复杂性。以此为标准,我认为最能反映出鲁迅话语形式特征的“理想类型”应是:“倘若……然而……”。
    这种认定自然建立在前述李长之总结出的鲁迅用来“扩张人的精神”的特殊句式的基础上。不过,李长之指出的“转折字”还稍显笼统。他所提到的这些转折字其实可以分为两类:“倘若”与“然而”。“倘若”意味着一种设定,一次话语出发的起点,一种进入特定语境的准备和提示,诸如“如果”、“假如”、“譬如”等可以归为此类。“然而”则意味着转折、意味着对前述话语意向的偏离、扭转、对立、质疑甚至驳斥,诸如“但是”、“不过”、“究竟”等都可归为此类。归于“倘若”与“然而”的众多此类虚词,在语气上自然与“倘若”与“然而”有着或轻或重的微妙区别,不过这种区别并不足以影响鲁迅话语形式感本身。需要指出的是,在鲁迅具体的话语表达中,并不一定出现“倘若……然而……”的完整形式。更多的时候,是有“倘若”没有“然而”,或者有“然而”而没有“倘若”,或者是由于“……倘若……然而……”之间间隔的话语内容的层次过于复杂使得其形式感并不显豁。但这不影响我们用“倘若……然而……”作为鲁迅话语形式的理想类型。因为,一方面,我们不仅可以从特定的语境中自然地将缺失的部分补充上,更重要的是,我们把“倘若……然而……”作为鲁迅话语形式“理想类型”是以在此话语表述的形式特征背后鲁迅那种特殊的体验方式为最终依据的。
    还需要交代的是,所谓“倘若……然而……”的“理想类型”还不能仅仅停留在一般句式、语气及修辞学层次上,而应当视为是鲁迅整体的价值意向在其语言表达中显现的语态和形式感。在这个意义上,“倘若……然而……”的“理想类型”,应从具体的话语句式入手,渗透到对鲁迅整个话语世界的结构、节奏、叙述……的分析中,就鲁迅整体的价值意向、生存体验等做出阐释。
    二、鲁迅话语世界中“倘若……然而”
    首先要注意的是鲁迅话语世界中那些高密度地出现的“倘若……然而……”的话语句式。在《呐喊·自序》中,鲁迅曾记录了他和“老朋友金心异”钱玄同之间关于“希望”的一段对话,这是启动鲁迅启蒙主义的意向、投身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契机: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11]
    ”如果说鲁迅关于启蒙主义的可能性的这段表述在话语内容上是“希望”,在空间形象上是“一间铁屋子”的话,它在话语形式上就是以“倘若……然而……”为骨架的多重变奏。这场变奏不仅发生于鲁迅与金心异之间,还发生于鲁迅自己的话语构成内部。其实,“金心异”对鲁迅的话语意志并没有做出直接的质疑,他的话语合法性的建立毋宁说正是来自于鲁迅“铁屋子”论本身的迟疑和裂痕。如果说鲁迅的焦虑点是在基于“希望”的动机惊醒“铁屋子”后的情形的话(“然而……”),金心异并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他其实是在鲁迅的设定里(“假如……”)触及到了鲁迅话语内容本身的裂痕。在鲁迅的“铁屋子”话语中,“假如”后面的情形设定异常缠绕。“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这是一个缺乏人的意志介入的世界,是第一层的情形设定,“然而”后其实又分为两类情况,一种是仍然延续那种缺乏人的意志介入的现实,另一种是人的意志的介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这两种情况,前者“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动就死的悲哀”,后者“清醒”但要“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在这里,在鲁迅的情景设定(“假如”)和推论结果(“然而”)之间,他在做出选择时的话语意志显得十分虚弱和犹疑,“然而”这一转折词也没有多少的力度。这场话语意志的摩擦并没有多少“转折”意味,或者说其情形的设定和话语意志的偏离在“倘若……然而……”的句式下遵循着某种潜隐的原则。
    再看鲁迅的如下表述: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12]
    “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则即使如何鼓舞,也不会有面临强敌的决心;然而引起的愤火却在,仍不能不寻一个发泄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眼见得比他们更弱的人民,无论是同胞或是异族。”[13]
    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没有什么灰心,大抵休息一会,就仍然站起来,然而好像终竟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14]”
    在鲁迅这些以“倘若……然而……”句式为骨架的表达中,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话语中心,有的只是动态的缠绕性的颠覆力量。“倘若……”作为某种情形的设定,带来的是在意义表达上从逻辑制高点带来的俯冲力,而它试图抢占话语表达的制高点,也表征着话语意志的强烈和坚决。“然而……”却无疑是这一切的拆解和质疑。在鲁迅话语内部,一方是决绝甚至是执拗的话语意志,另一方也是同样有力的质疑与争辩,这两者的纠缠使鲁迅的话语立场和话语属性常常难以厘定。这在一方面造成了鲁迅话语本身“拒绝被描写”的特质,另一方面,也使对鲁迅话语的解读更易陷入各种话语意志的交锋与争斗中,因为他们可以同样在鲁迅的表达中找到契合自己反对他者的内容。问题的关键是,鲁迅的“然而……”是在什么样的价值标准上实现对“倘若……”的质疑的,相对于传统中国的话语形式,这种标准的设定有着什么样的“现代性”?鲁迅话语中“潜隐的原则”,或者说鲁迅下意识的频繁使用“倘若……然而……”的话语句式源于什么样的一种坚执呢?
    而如果没有这种坚执,我们会马上看到这种句式会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形态。在《祝福》中,沉默寡言的“讲理学的老监生”鲁四老爷的言语形象主要集中在如下的描写里。前文是祥林嫂从鲁四老爷家出来淘米时被婆家人捆走的交代。自然,捆绑时“山里人”是粗鲁的,而祥林嫂免不了要挣扎一番。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午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省略的这部分内容是四婶对卫老婆子的埋怨和卫老婆子关于祥林嫂事件的辩解、道歉与巴结——笔者)
    “然而……”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鲁四老爷的内心活动反映在话语轨迹上是由稍显到隐藏,从“可恶!然而……”到“可恶!”再到“然而……”。当他说“可恶!然而……”时,我们还可以意识到他一方面是对祥林嫂婆家的粗鲁举止有违风化道德感到不满,所以斥为“可恶!”,但他同时又不会否认祥林嫂婆家对其有着绝对的支配权,因此他无法避免地又得认同这一行为。他的“可恶!然而……”中的“然而……”里也不可能出现一个有力的新的话语意向。最后,鲁四老爷内心的秘密被一个仅具有话语形式的“然而……”所承载和遮盖,我们已难以从这一话语形式触摸到他的内心的情感脉动。在话语的形式与内容之间,难以建立起有机的联系,话语形式与人的生存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隔膜,这正是道貌岸然的老中国的道德家们的话语属性。如果说这一话语属性还有一个统一的根基的话,那也只是鲁四老爷们自身的实际利益而已。
    不过鲁四老爷的“然而……”似乎给我们提了个醒!单独的“倘若”和“然而”这些作为最为基本的连词,在一种话语结构中是否具有特殊的作用,甚至有助于鲁迅话语世界的“现代性”因子的滋生,其自身并没有自足的力量。作为我们建构的一种话语形式的“理想类型”,“倘若……然而……”更多的只是为特定的话语意向提供了一种较之其它句式更为适合和复杂的话语空间。从逻辑关系上讲,“倘若……然而……”的构成是以“倘若”引领的条件的不足或情境设定的先天困境,阻断了它在某一逻辑方向上可能性的生长为前提的。从纯粹形式上讲,“倘若……然而……”是对某种可能性的否定性的表达。而这种“对某种可能性的否定性的表达”正是鲁迅话语世界里的核心命题。“
    “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诅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诅咒。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15]
    “倘说,凡大队的革命军,必须一切战士的意识,都十分正确,分明,这才是真的革命军,否则不值一哂。这言论,初看固然是很正当,彻底似的,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难题,是空洞的高谈,是毒害革命的甜药。”[16]
    “倘有领人向前者,只要自己愿意,自然也不妨追踪而往;但这样的前锋,怕中国现在还找不到罢。”[17]
    ”在鲁迅的这种“对某种可能性的否定性的表达”中,“倘若……”引领的话语意志注定处于被质疑的位置,如果说这种质疑只是为了加强“然而……”引领的话语意志的强度和力度,问题就简单得多了。问题是,“然而……”所引领的话语意志在骨子里也并没有能压制“倘若……”所引领的话语意志。以鲁迅的如下表述为例:
    “倘若再和陈源教授之流开玩笑罢,那是容易的,我昨天就写了一点。然而无聊,我觉得他们不成什么问题。”[18]
    这是鲁迅与以陈源为代表的“现代评论派”的那场著名的论争中的一句话。“倘若……”引领的话语内容是鲁迅所采取的现实行为,“然而……”引领的内容是鲁迅在试图确认这种现实行为的意义时产生的无聊感。自然,这种无聊感,行为意义的缺失在强烈反驳着现实行为的必要性,但这种反驳并没有使鲁迅真的停止其现实的行为,相反,他采取的是“我还不能带住”的“韧”的战术。不难看出,“然而……”引领的话语意志同时也在否定着自身。这样以来,一个本身以强势的“倘若……然而……”的句式为骨架的话语本身最后却因话语意志的相互争辩而濒临无意义的边缘。而鲁迅又似乎特别执着于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甚至是不可思议的直接:
    “我不知道,——其实是可以算知道的,然而我偏要这样说,……”[19]
    “我已经失败——然而我胜利了。”[20]
    当然,更多的时候,鲁迅的这种句式有着更为缠绕的层次: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 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 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21]
    “倘若……然而……”不仅作为具体的句式高密度地出现在鲁迅的话语世界中,而且还在鲁迅具体文章的节奏、结构……中频繁出现。以鲁迅的杂文《世故三昧》为例,如果我们省略去文章枝叶性的具体内容,使文章的主干显露出来,它的“倘若……然而……”的节奏感便显现了出来。不难看出,这篇文章整个的节奏和骨架就是以连续的“倘若……然而……”为主旋律的多重变奏。我们无意以同样简单的方式对鲁迅的整个作品进行具体的量化分析,只是需要指出,以这种节奏和骨架的杂文占据了鲁迅杂文世界的核心地带。不仅如此,在鲁迅那些重要的小说、散文诗中,“倘若……然而……”的句式、语态几乎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不妨再看一下小说《孤独者》中孤独者魏连殳给叙述者“我”的信。《孤独者》中的孤独者魏连殳可以说是鲁迅本人的一个面影,鲁迅研究界对此的证明多从更为复杂的思想上寻找证据,其实,这封书信中显豁的“然而”足以说明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段文字中,并没有出现“倘若……”的字眼和句式,却仍有着完整的“倘若……然而……”的节奏感,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每一个在前面出现的“然而……”所引领的话语意向成为了紧跟着的又一个“然而……”质疑、偏离的设定,在这种情况下,前一个“然而……”在功能上就变成了“倘若……”。在这样一个连环的效应中,整个信件呈现出了非常明显的“倘若……然而……”的节奏感。
    而在《野草·影的告别》中,“倘若……然而……”节奏感不仅有着和《孤独者》中的信件一样的情况,还与它要表达的“影”的对象的特殊性有关。对于一个影子来说,它总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彷徨,虽有着被黑暗吞没或光明令其消失的可能性,但它自己同时对这些可能性都做出了否定,最终成为了一个混沌的不知所终的影子,而它对自己的惟一自我存在感的证明就是这种不知所终的状态。“倘若……然而……”,作为鲁迅“对某种可能性的否定性的表达”的理想类型,其中难以确认自己确切位置的话语意向和影子的情状何其相似。
    《野草·希望》的全文同样是以连续的“倘若……然而……”为主旋律的多重变奏。鉴于篇幅上述引证没有一一抄录。不过,上述篇什已经足够显示鲁迅话语世界中“倘若……然而……”句式的高密度和与具体话语内容结合时层次的复杂性。不过,仅仅止步于此的考察还是不够的。因为,以上的发现还是循着明显的“倘若、“倘”、“如果”、“假如”、“譬如”“然而”、“但”、“但是”、“不过”、“究竟”等诸如此类虚词的标示进行的。事实上,鲁迅的表达中,没有这些明显标示却具有强烈的“倘若……然而……”语态的情况同样值得注意。例如: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22]
    不难看出,这句话其实就是“﹙倘若﹚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然而﹚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
    如果把鲁迅话语世界中那些显在的“倘若……然而……”句式、节奏和类似上述表达的那些潜在的句式、节奏做一个通盘考察的话,我们认定鲁迅的话语世界就是一个以“倘若……然而……”为基本语态的话语世界并不为过。更何况,“倘若……然而……”在鲁迅的话语世界中,还不仅仅停留在上述考察的具体的话语句式和行文的节奏中,甚至还存在于其文章整体的立意和构思中。
    以小说《彷徨·伤逝》为例。《伤逝》是有关爱情、谎言、真实、忏悔、虚无和新生的一曲凄婉的绝唱,其内涵的复杂性仍吸引着更为深入的解读。我想特别提醒的是它的开头和结尾。《伤逝》的开头写道:“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开头以“如果……”引领,看似简单,却可能潜藏着多种话语意志的设定起点。首先,我们可以期望这是涓生努力忏悔的意志的体现,特别是这个句子的后半部分也确实在直接而坚定地表白着“我要……”。但同时,为什么不采用直接表白的方式,而用“如果……”来引领出呢?“如果我能够”难道不正可以隐藏起对这一可能性本身的怀疑吗?从结尾,我们清楚地知道,涓生的悔恨和悲哀不过是他新生的第一步。他更需要的是深埋心中的创伤,“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整个《伤逝》文本正是涓生努力忏悔的意志与这种解脱的需要交织、争辩并逐渐让位于后者的过程。如果说在《伤逝》的开头提出了忏悔的可能性问题,那么整个文本就是对这一可能性做出的虽艰难却是明确的否定性回答。如果我们以一个句式来概括《伤逝》的整体构思,无疑用“倘若(可能性)……然而(否定性的回答)……”是最为恰切的。类似《伤逝》的这种立意在鲁迅整个话语世界中不胜枚举,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赘述。但若以此立意为线索通观鲁迅的话语世界,不难得出和笔者相同的认定——鲁迅的话语世界就是一个以“倘若……然而……”为基本语态的话语世界。
    在上文中我们依次从具体的句式、行文的节奏、和整体的构思上探讨了鲁迅话语世界中“倘若……然而……”。其实,在这些层次之间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倘若……然而……”的句式密集本身就会带来特定的行文的节奏,而这两者的出现如果没有整体构思上的考虑同样也是不可想象的。同样的道理,整体构思上的需要势必借用具体的话语句式,从而形成特定的行文节奏。总之,它们之间存在着高度的统一性。那么,它们又在什么东西上统一起来了呢,只有惟一的答案,那就是鲁迅本人特殊的体验及其表达这种体验的方式。
    竹内好可以说是对鲁迅的体验及其表达方式冥悟很深的学者。他提出了鲁迅与自己创作出的作品论辩的命题:“现在,他是论争者。他通过论争,与在他之外的、被他自己外化了的东西进行论辩。这种论辩的场合也就是他表现自我的场合。但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也必须和他创作出来的作品论辩。为什么呢?因为作品是由他产生出来的,所以作品就站在与他疏远的位置上了。”[23]竹内好着眼于鲁迅与自己的话语世界之间的关系。其实,如果我们深入到鲁迅话语世界的内部本身,同样会发现这种论辩,而最可作为标示的就是“倘若……然而……”的句式,节奏和构思。这自然是一种具有“现代性”特征的体验及其表达方式。它的“现代性”甚至已经超越了鲁迅个人,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整个人类在面对相同的现代性处境时共通的一种回应方式在老大中国的显现。这个结论来自于自己的思考和赫尔曼·乌伊特斯普罗特对20世纪表现主义的文学大师卡夫卡的以下诠释的比照:“在所有德语作家中,卡夫卡对反意连词‘aber﹙但是﹚’的使用是最多的。确切的说,与其他作家相比,他平均多用了两到三倍……这样做的原因在于心灵的、不寻常的复杂性。心灵不会以简单、直线的方式来看和感受。心灵的怀疑和忧郁并非出自懦弱和精神,而是出自目光的锐利。从每一个思想、每一个感知和每一个断言中,心灵都能立即听到一个小妖魔般的卡夫卡‘aber﹙但是﹚’,增加了我们‘在清晰性中的混乱’”。[24]
    正如丹尼尔·贝尔曾精到的指出的那样:“尽管常规语言忠于一种由中转性介词衔接起来的井然有序的实词感,现代主义文学力图把这种中转成分作为传递感觉神经冲动的突触点来强调,力图把人们抛进轰动的漩涡里。”[25]可以说,“倘若……然而……”的句式就是鲁迅话语世界中的“突触点”,而他要表达的就是某种“旋涡”式的体验。对于这种体验及其表达,鲁迅有着自己的思考:“现在有许多人,以为应该表现国民的艰苦,国民的战斗,这自然并不错的,但如自己并不在这样的旋涡中,实在无法表现,假使以意为之,那就决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为艺术。所以我的意见,以为一个艺术家,只要表现他所经验的就好了,当然,书斋外面是应该走出去的,倘不在什么旋涡中,那么,只表现些所见的平常的社会状态也好。”[26]
    在这里鲁迅所说的为了表现的“真切,深刻”所需要的“在这样的旋涡中”还主要是指进入外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当鲁迅把笔触更多的对准自己内部的心灵世界时,他同样是进入到了一种“旋涡”式的体验中。而一种“旋涡”式的体验永远是激荡的,冲突的,其构成因素是在永无休止的互为冲撞、质疑和辩论着。这恰恰就是“倘若……然而……”作为句式、节奏、构思在鲁迅话语世界中频繁出现的根本原因。
    三、作为方法论的“倘若……然而……”
    鲁迅那种“倘若……然而……”的体验及表达方式使得人们在试图进入他的话语世界、讨论有关问题时常常显得手足无措。像竹内好那样感慨“只凭语言来对待鲁迅,就必然会等待鲁迅的激烈的复仇”[27]的焦虑同样一直困扰着笔者。但我们对待鲁迅,准确地讲对待鲁迅的影子——他一生留下来的一堆话语文本的时候,除去语言的对待是否还有选择呢?我们没有选择,这正像鲁迅一方面感慨“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他无疑是感到声音、文字与他内在的体验之间巨大的鸿沟,一方面还必须以文字固定住自己驳杂的思绪一样。
    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在语言中挣扎,而对于想进入鲁迅的话语世界,我们又必须和鲁迅的话语世界一起振荡。因此,我把鲁迅那种“倘若……然而……”的体验及表达方式作为我探讨“鲁迅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问题的方法论。其实,鲁迅在文章中已经提醒出了这种方法论,只不过他是站在创作者的角度在谈到如何调控文本与读者关系上谈到的。1934年他在答《戏》周刊编者的信中谈起《阿Q正传》的创作方法时候提到:“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我看历来的批评家,是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的。” [28]鲁迅在这里努力要实现的理想读者的阅读心理状态其实就是一种“倘若……然而……”的振荡状态。当读者试图确定一个立场﹑变成旁观者时,就好像处于“倘若……然而……”中的“倘若……”中一样,这时来自充满振荡感的文本的力量就会对他的这种立场进行颠覆,这就像是“倘若……然而……”中的“然而……”的功能一样。处在“倘若……然而……”这种振荡状态的读者因为难以确定自己的立场,一方面促使他进入文本的复杂结构中从而更深入地和作者一起思考,另一方面又促使他重新调整自己的立场,而重新调整的立场和文本的立场永远不可能完全的重合,这样就又会出现新一轮的“倘若……然而……”式的阅读体验上的振荡……
    比如,鲁迅的“欧化语体”通过戏仿特定的语气﹑声音,深刻揭露出了文言世界中某些既成的语言表现的虚伪和可笑。他的“欧化的国语文”的“句法灵便”自然也得益于白话文运动所提倡的言文合一的口语化。但据此认为鲁迅仅仅是行进在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诉求的单一方向上怕还是浅见。因为他那“欧化的国语文”用字的头角峥嵘有着文章应建立在汉字之上的中国的“文”的深厚传统。他始终同时处于中西异质的精神冲突和同中国既成的语言表现法的双重搏斗中。
    又比如,一方面代表着新文学实绩的鲁迅作品,其“文体”意识自然是呼应着新的“文学”建制的。但另一方面鲁迅最具其个人特质的文体特征却是“杂”。“杂”,实际上却是对新的“文学”建制内部的既定文体分类的越界行为。同样的,鲁迅的这一“文体”特点背后是来自传统的“文”的深厚资源。
    再比如,在意义表达的策略上,鲁迅激烈批判儒家以虚化的话语形式来掩盖真实的话语意志的表达策略,希望实现话语形式、话语内容与话语意志的统一,这种要求煎熬着他一生的自我表达。而实际上,鲁迅对儒道两家丰富的意义表达策略也多有继承,显示出中国文学在实现其现代性的过程中传统资源作用的复杂性。
    这里笔者将“倘若……然而……”作为探索“鲁迅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问题的方法论,无非是要契合鲁迅努力要实现的理想读者的阅读心理状态而已。简单地讲,就是一方面注意鲁迅在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诉求方向上的努力,另一方面同时注意他在相反方向上对现代性诉求的质疑和与传统“文”的资源的纠缠,尽可能地还原身处中国文学现代性发生地现场的鲁迅身上的复杂性,这也正是作为方法论的“倘若……然而……”的核心问题意识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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