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时间之间》作者分享会暨签售会在上海建投书局举行。青年作家、《时间之间》的译者于是和青年作家、译者周嘉宁作为嘉宾,同该书作者、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展开了对谈。她们从小说本身聊起,不断地拓展话题的边界,让我们了解了温特森在近些年来全方位的变化及她当下的生活态度和创作理念。 《时间之间》的由来 以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为契机,英国霍加斯出版社策划邀请7-8位世界著名作家改写莎剧,致敬经典。项目在2013年启动,2015年,珍妮特·温特森最早交稿。她以莎士比亚晚年的传奇剧《冬天的故事》为底本,改编写就了《时间之间》。《冬天的故事》在莎剧中虽不算脍炙人口,但它仍是一部很有特色的剧目,原因在于其上半部是悲剧,在16年的间隔后,下半部却是一个以大团圆为结局的喜剧。这种时间间隔的设置和用魔法解决不幸的方式在莎剧中都是较为少见的。 语言风格的转向 于是因为之前翻译过温特森的处女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在这次《时间之间》的翻译过程中,她发现温特森的语言风格和她的处女作有很大的区别。她认为这是温特森在三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中历练的结果,也是情感变化的结果。温特森前十几年的作品大多是向自我内部进行探索的,比如她会写她爱上了怎样的人、她怎样解决爱和欲望的问题等等,这些作品语言诗化,富含很多的碎片与跳跃,将现实和寓言交织在一起,故事性并不鲜明。就如她曾经说过的:“我爱的是语言,叙事只是附带而已。”然而在《时间之间》里,温特森却保留了原本莎剧中的主要情节和人物关系,甚至人物对白的特色都被保留了下来,这与她之前的作品迥然不同。 周嘉宁曾翻译过温特森的《写在身体上》,对此,她也有着同样的疑问,并进一步向温特森求证:《时间之间》与之前的作品相比是不是真的发生了语言风格的转向呢? 珍妮特·温特森,Mark Vessey摄 “从《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到《写在身体上》、《正常就好,何必快乐》再到《时间之间》,我的确有所变化,但我同时也还是我。”温特森回答。她觉得为了讲好每个故事,做好每种必要的沟通,需要在叙述上做出一些细微的调整,可能是以不同的方式来运用语言,也可能是采用不同的架构或风格。一个作家永远不该放弃对语言的执着,否则他的作品就会变成怪诞的模仿品。写作的挑战在于你要去语言中寻找一种等价物来展现思想、感情和场景,同时这种等价物对于故事及其背景、对于你所置身的生活来讲都应是恰如其分的。 写作就是合作与对话 到底是什么使温特森的写作发生了变化? “我不觉得结婚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巨大的影响。”在半开玩笑的打趣后,温特森继续认真地说道:“年龄的增长对我的确有很大影响,因为你有了更多的经验,你写了更多的东西,你就是你笔下所写的全部。然而,你仍然要面对许多新的挑战,这往往能给我带来一种兴奋之感。比如说,当我开始做这个莎士比亚改写项目时,我就带着莎士比亚生活了整整一年。” 《时间之间》中译本 她还谈到,由于这是一本改写小说,这种写作的变化自然离不开原著潜移默化的影响,但作家只是将前人之作作为一种平台或架构来加以利用,进而创造出自己的作品。从这层意义上来讲,这是一种合作的关系。同时,作家还要与读者进行合作和对话,因为读者会在阅读的过程里情不自禁地想象出不同的故事走向、情节进展,他们也参与了写作,是小说的一部分。所以说,这种合作、对话是代表了一种极具活力的关联的,存在于作者与写作素材之间,作者与读者之间。它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你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阅读,但在表层之下,却有一座思想的活火山在喷发和蒸腾。 文学艺术是获得能量的源泉 周嘉宁和于是在讨论中提到,温特森的作品里总是有一种稳定而泛滥的激情,且更为奇特的是,这种激情在她笔下不会失控,甚至会转化成温柔的力量。 珍妮特·温特森坦言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情感模式的形成,但她确信文学、艺术能够提供给人能量,使人变得更好。她说,它们不是周日下雨天里人们无所事事时的一种消遣,它们其实蕴含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并时时都在推动着创造者们,无论你创造的是音乐、文字、绘画还是电影。这种强大的力量就像是电池,你能在其中接收到能量,且这种能量也能被重新释放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阅读或倾听那些古老的事物时,比如说有四百年时光沉淀的莎剧,能够感受到力量,也能让自己充满能量。温特森甚至联系起她自己的日常生活:“当我特别累的时候,我会读一小段诗、看看绘画作品或者听听音乐,给自己充电。我总是能从人们创造出来的这些东西里寻得能量,且我希望我的创造也可以给人以能量。”“我所确定的是,这种能量是自由的、有效的,它不会枯竭,它不被身体、年龄等各种东西所决定,它一定会生长得更为强大。对于我们的余生而言,尽管身体在不断衰老,可这种力量或曰信仰没有理由消失,也不应被轻视。很多杂志说瑜伽一类的事物能够让你保持年轻,不过我还是更加相信文学艺术以及这种创造力能够让你向着这个世界拥有无数的可能性,永葆青春,接受改变。作为一个人,当你不能改变的时候,你可能也就死了。” 莎剧中的女性角色与“宽恕”主题 于是说,温特森在反复阅读莎士比亚后得到过一个有趣的结论:“最好的台词都出自女性角色之口。” 对此,温特森补充说:“莎士比亚笔下的女人的确说出过很多好台词,好莱坞就该向他好好学习下这一点。莎士比亚很善于塑造女性角色,虽然在那个时代女性不能去舞台上演戏,女性角色都是由男性来反串的,但莎士比亚的确很懂女人,他敢于去塑造一些恶毒的或令人畏惧的女性角色,比如麦克白夫人,同时他也不惮于赋予女性更加深刻、广博的思想去表达自身。如果你读过《罗密欧和朱丽叶》的话,你会发现罗密欧说的情话都是一些陈词滥调,朱丽叶的语言却更加诗化、优美。在后期的戏剧创作中,莎士比亚好像也腻烦了将女主角写死或者让她们牺牲自己,所以他使女性有了不同的结局。这便是《冬天的故事》的一大不同。” 温特森在书中曾说,莎剧大概分三种结局:“复仇”、“悲剧”和“宽恕”。《冬天的故事》很明显是采取了第三种结局。这种“宽恕”让一切都具有了超越性的意义,超越死亡的边界,超越那些沉浸在悲伤痛苦中的男男女女。而这又恰好可以为我们当下带来很多启示。 活动现场 温特森进一步解释说,莎士比亚享年52岁,那时候人们活得都不长,所以想象一下如果你注定将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你的思想和行动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对他这样一个写作经验丰富的人来讲,他开始关注“宽恕”和“第二次机会”。因为当你逐渐老去时,你将切实需要这些。我们知道,人们经常自我禁锢在憎恶、愤怒和痛苦之中,这些负面的情绪都是真实的,它们会扼杀生命的活力,而莎士比亚所做的就是让我们看到,如果能学会宽恕的话,事情又会如何发展?有很多人的年龄虽然在增长,但他们的精神和心灵并没有经历同步的发展和变化。他们的生命活力在过于沉重的痛苦和失望面前消失不见了,但若是能够做到宽恕和放手,那生命又会继续流动,而这就是四百年前的莎士比亚在他的晚期戏剧中所注意到的。 温特森还说,在改编的过程中,她发现我们当下的世界正在被仇恨所分裂,宽恕的力量无处可寻,而一个四百年前的人却早已看透这一切。因此,她主张,我们不要把自己陷在线性的时间里,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总有一些伟大的思想或想象值得你去阅读和反思,这些都将帮助你理解当下。很少有人真真正正地回归到16世纪的英国传统里去阅读莎士比亚,当你这么做时,你将明白:这种回归不是像历史书或纪录片一样只和过去相关,它与现在紧密相连。 “界限”与“爱” 周嘉宁说,在温特森的作品中经常很难感觉到性别或年龄的界限,于是对此亦有同感。她进一步举例说,就像《写在身体上》是非常关注“爱的当下”的本质状态的,但爱的主体却被模糊掉了。当被问及如何看待“界限”和“爱”时,温特森说:“‘界限’、‘爱’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因为我们太爱贴标签了。英语并不是一种带有性别色彩的语言,但我的书在经历翻译时,我有时就要和译者沟通,改换词语,一会是男(阳性),一会是女(阴性),让读者搞不清楚人物的性别。因为我确实想留下这些问题,让答案保持开放。我想让读者觉得不舒服,事实也正是如此,人们总是对我很恼火,就好像我知道答案但不揭露谜底。实际上,我没有答案,你必须自己去思考。”“过了这么多年,人们被这些模糊的界限所牵绊,还是想知道问题的谜底,这就很成问题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用许多种迥然不同的方式讨厌着彼此,却只会用一种狭隘的、俗套的方式去爱彼此。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令人抓狂的。我觉得如果能够更多地去专注于爱和释放出爱会更好,而不要总是担心我们爱上了谁,我们为什么去爱。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了更多的爱,这一定是件好事。此外,对许多人来说,衡量爱的标准是失去。爱情的痛苦、心碎的感觉,会让人知道爱的实际存在。但心碎是必然的,那是人心灵的一种自然状态,所以不必担心,这总会发生,无论你是谁,除非你是个精神病人或者你不敢冒险去投入到爱中。如果你冒险去爱了,那你就要做好受伤的准备。” 对此,周嘉宁追问道:“爱在中文的语境下似乎失落已久,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在二十岁时还会激情四射地去谈论爱情,但四十岁再谈爱就会让人感到羞愧。您能够一直把爱放在第一位,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爱有很多种形式,有浪漫的爱情、激烈的性爱、对朋友的爱、对小孩的爱、对宠物的爱、对国家的爱,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根源:对生活的热爱。与你竭尽全力去爱他人一样,我希望你也能热爱生活。在但丁的《神曲》中,人若是拒绝了生活,那就是犯了大罪,因为你原本就被给予了生活,所以你放弃它就是罪过。虽然生活本身充斥着混乱、迷失、痛苦和艰难,但你不能放弃,仍要坚持去爱。你需要通过爱生活而生活,对不对?拒绝生活是容易的,人们有很多的借口,但你如果认真对待生活,一切就会好起来。生活需要你的双手去创造,你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想看到新时代的年轻人再被生活主导,他们应该自己掌握主导生活的力量。如果你有了这种力量,它会帮助你处理方方面面的事情,但如果没有这种力量,那你就如同生活在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温特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