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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睿:革命的花腔

http://www.newdu.com 2018-03-16 叙述(微信公众号) 李静睿 参加讨论


    2004年夏天,我在大学毕业前读到两本几乎为我打开一个新世界的书:一本关于历史,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本关于文学,李洱的《花腔》。两本书有一些隐秘的联系,《红太阳》写1941年至1945年之间的延安整风,《花腔》则写1942年至1943年中,一个离开延安的人的命运,他被命名为“葛任”,取“个人”之意,但在那个时刻,个人并不存在,葛任难逃一死。
    《花腔》以延安医生白圣韬、国民党少将(事实上是延安方面的卧底)赵耀庆、国民党中将范继槐三人的回忆建筑起葛任的人生。在官方话语中,葛任被认定死于1942年中日之间的二里岗战役:“文化教员葛任同志在执行任务途中,遭遇敌军,毫不畏惧,与敌人同归于尽,虽死犹生……民族痛失精英,抗战顿失干城;军民同声哀悼,血债誓死讨清……”如果葛任在历史上就此以“民族英雄”被盖棺定论,这似乎是各方都能接受的结局,但葛任偏偏没有死,因为一首诗,国共双方在1943年都获知葛任隐身在大荒山白陂镇,这个多重复调的故事由此开始。
    延安方面想悄悄杀他,以延续对二里岗战役的官方宣传,重庆方面想劝降葛任,让他为党国服务,以此打击延安,如若不成,也会选择将其灭口。有趣的是,双方都将零号作为葛任的代号,说是取圆满之意,但事实却意味着“没有”,延安方面让白圣韬送去的密信中写到:“○号速死,文字尽毁。详情后解,活口不留。”派和被派去杀葛任的人都是他的好友,各人都有来自“上面”的命令,又都心怀鬼胎琢磨怎样救他,但葛任作为“个人”的命运早已写下:当各方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对中国现代史略有了解的读者,会很容易发现葛任和瞿秋白之间的联系:留学苏联,沉迷于俄罗斯文学,尤其热爱托尔斯泰,翻译马克思主义著作却志不在此,在上海大学当老师,身患肺病,爱吃豆腐,娶了当时赫赫有名的美人,小名都是阿双。《花腔》中多次提到瞿秋白,直接说在苏区时,葛任和瞿秋白经常唱和,明显看出李洱让两人互为影子,在瞿秋白的自传《多余的话》中也提到,1932年曾经有消息讹传他的死亡,有些地方甚至为他开了追悼会,全然忘记之前对他背叛革命的批判,改口称其为“烈士”,对此瞿秋白只觉得“不寒而栗”,这也可以视为《花腔》故事的缘起。
    《花腔》中葛任从未真正出场,他的一生都建立在他人的叙述之上,白圣韬、赵耀庆和范继槐是三个主要叙述者,此外还有书中不断出现的“历史资料”,包括新闻报道、回忆录和地方志等等。在第一次阅读时,很容易绕进李洱精心设计的迷宫,忍不住以材料的虚实去推断历史的虚实,如果认真查证,《花腔》中正儿八经引用的《混乱时代的绝色》并无此书,看起来荒谬的康有为和梁启超对显微镜的议论却偏偏是真有其事,李洱后来说过,这是他的小说理想,因为最终我们会发现一个人通常是在别人的记忆中存活,“我们留在世界上的是一些混淆的、错乱的、矛盾百出的文字,各种看上去跟你距离甚远的引文构成你的生活”。因为“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花腔》的最后一个章节名),历史需要葛任成为“民族英雄”,所以他只有民族英雄这一条死路可走,真实的“个人”在他人叙述中太容易被扭曲消解,就像葛任自己的诗《谁曾经是我》:“谁让镜子碎成了一片一片,谁让一个我变成无数个我?”
    在革命的话语体系中,“葛任”和“个人”的空间被压缩殆尽,《花腔》中的葛任只是马列主义编译室的议员,算不得共产党内的重要人物,但在现实世界里,瞿秋白却一度身为“革命领袖”,必须为其担任党派最高领导时的诸多杀戮担负历史责任。如果细读《多余的话》,会发现瞿秋白反复强调的,不过是自己其实是一个托尔斯泰式的无政府主义者,并非“政治动物”,他以北京晨报通信记者的身份前往俄国,是想醉心于俄国文学史的研究,只不过为了应付工作,也得看俄国共产党的报纸和文件,他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常识不过半年时间,连《资本论》都没有读过,对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毫无兴趣,但在回国后,他却阴差阳错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专家,以自己的一知半解诱惑更加一知半解的人以此为信仰。
    有牧师劝葛任信仰耶稣,葛任的回答是自己“对任何信仰都无所把握”,瞿秋白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马克思主义信仰,因他骨子里只是一个温情软弱的人,“我得时时刻刻压制自己绅士和游民式的情感……可是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里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的”,就是这个自我定义为最懦怯的“婆婆妈妈”书生,连杀一只老鼠都不敢不会,却在革命的名义下间接杀害了许多人。在法国大革命之后,“革命”几乎已经成为暴行的另一种表述方式,以赛亚·伯林就说过,自己并非特别反左翼,在1930年代,他还曾经为西班牙共和国战斗,但是1917年目睹俄国革命时他只有八岁,却认为任何一个经历过那次革命的人,都会觉得很难加入共产党。加缪在《反抗者》中也认为一切现代革命均导致国家的加强,比如1789年革命引来了拿破仑,1848年革命产生了拿破仑三世,1917年革命使斯大林掌权,二十年代意大利的动乱使墨索里尼上台等等。既然革命的目标已经偏离制度而指向个人,那作为革命的成果,国家的加强必然意味着个人的萎缩,甚至是个人的沦陷,这是两者博弈中难以逃避的结局。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对“革命”的政治正确提出质疑的作品并不多见,而且大都停留在鲁迅早就写过的国民性批判阶段。比如李锐在《银城故事》里写刘振武看到家乡人围观革命者被杀头后的兴奋,疑惑自己革命的价值,“那颗异乡人的头颅怪异地挂在城墙上,挂在一片拥挤、兴奋、污浊、混乱的人脸背后……如果有一天,自己的人头也和这安南侨民一起挂在城墙上,这些污浊、混乱、拥挤、兴奋的人群,难道会是另外的表情,难道会改变么?……”《白鹿原》也有一个小细节,“一切权力归农民”的农协成立后,把村里的几个“坏人”抓起来了,稍微清醒一点的共产党员要求送到县里去由法院审判,但是愤怒的人民不同意,因为坏人无需被审判,只应就地正法。同样是《白鹿原》中,黑娃小时候梦想着“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但是很多年后在打劫杂货铺得到了一桶雪白晶亮的冰糖时,他却解开裤带往里面洒了一泡尿,如果达到理想的快感只是来自将其污秽化,那为理想而革命到底有何意义?这些所谓革命者也并没有在任何层面意识到,除了诱惑你杀更多的人,杀人并不会带来任何东西。
    《花腔》中并不直接讨论革命,葛任只是坦承了自己的犹疑:“我目标虽有,道路却无,而所有的道路,便是犹豫。”在革命的狂热中,恪守人道的个人主义者向来是无处容身的,霍弗早在《狂热分子》中就说过,在纳粹集中营里,最能挺得住煎熬的是那些觉得自己隶属某个党、教会或民族主义团体的人,反之,所有个人主义者(不分国籍)全都陷于崩溃边缘。这并不让人惊奇,在群体行为中寻找安全感是人类的天性,个人主义意味着一条无人陪伴的光荣荆棘路,这既是个人的荣誉,也是个人的重负。
    就像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从向往革命转为怀疑革命,他同意革命的目标,却找不到由正义写就的革命之路,只能躲藏在诗歌和爱情中舒展自我。日瓦戈医生最后在拥挤的电车中心脏病发作,他想挤到车的后门口,但人们不让他过去,大声责骂他,他努力想离开人群,“又引起一阵骂声、踢瑞和狂怒”,在故事的最后,日瓦戈孤独地死在人群之外,这就是个人主义者自己选定的结局。
    葛任也是如此,《花腔》中没有明确说出他死于哪方之手,延安、重庆、或者日本人?在官方认定他“光荣牺牲”的1942年,王实味开始在整风运动中被批,继而被开除党籍和被关押,直至1947年被砍杀后投入枯井,而他的错误,不过是写了一篇被定性为攻击革命的《野百合花》。《花腔》的结尾虚构了《边区战斗报》的文章,在回忆首次将王实味揪到大会上批判的情形时,葛任作为“正面形象”出现了,“我们越是怀念像葛任这样的好同志,就越是憎恨王实味这样的人”,但作为读者,我们清晰地看到,葛任的命运和王实味并无区别,他们的死展示了政治的罪恶,那些容不下个人的所谓革命,只是在耍漂亮花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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