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贵州人无疑是个好酒之徒。第一次见面,就向我们不经意间显示了他的好酒量。在我印象中,世界上所有的胖子都是天生的酒徒,他们磅礴的肉身让酒精以最缓慢的速度在血管里流动,从而让他们得以在酒桌上具有一种高贵、懒洋洋的优雅。然而这个贵州胖子,却并非如此,当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脸上是那种未曾满足的饕餮之态,仿佛喉咙里刚刚吞咽下的那团火才是痛苦的始端——尚有无尽的美酒仍在等待之中,因而这等待不是关于戈多的等待,而是《欲望号街车》中布兰奇的等待。 第一次见面,除了他的好酒量,我们还知道了他是个多么喜欢说话的人。喝着喝着他站立起来,开始学毛泽东在开国大典上的讲话。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作为井底之蛙的小镇人,我都以为贵州方言其实就是湖南方言,除了表演的天赋,只有骨子里时刻涌动的音符,才会让这个贵州人将湖南话说得如此地道而深情。在那个晚上,他也讲了许多关于何锐先生的轶事,作为一个在文学青年口中流传的名字,何先生的形象在这个满脸通红的胖子口中变得愈发伟岸。在去鲁迅文学院学习的第一个夜晚,因为这个胖子的表演,我内心温暖得很。在帝都,向来有种蝼蚁爬行之感,可那晚,我们这些异乡人的相聚,充溢着一种乱糟糟的朴素的属于俗世独有的快慰。我想,是这个一说话眉毛就飞起来、嘴巴都咧到耳畔的贵州人带给我们的。如果说人生中总会遇到一些天生异秉之人,那么这个叫肖江虹的人,无疑是其中的一个。 有段时间,我们总是叫上斯继东、王凯和朱文颖去吃消夜。那是北京的春天。北京的春天多么奇妙,它让沉郁密集的街道变得舒朗,它让空气里的花香变得稀净,它让元大都遗址的护城河水变得润冽,它让13号线地铁变得如《千与千寻》里那辆通往魔境的地铁般充满了奇思妙想,它让,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变成四季里最美好的那个自己。我们这些鸟人,在路边摊,在簋街,在鸡爪王,喝着酒,聊着被我们聊烂的文学。江虹通常是酒喝得最多的那个人,也是话讲得最多的那个人。在事关文学的话题上,他不会掩饰自己,那种戏剧表演的才能在文学这两个字面前突然就失效了。他严肃,甚至是尖刻起来。这和平时的他完全不同。当他绷着脸头头是道的批评某篇作品时,他的瞳孔是那种被火焰炙烤的颜色,嘴巴也要比平时小了很多,而手中的酒杯,久久地停在半空中,杯中美酒随着他讲话时胸腔的起伏静静地舔舐着杯壁。我喜欢此时的他。我喜欢此时的他是因为他把我不好意思说或羞于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也许可以这样讲,他把我胸中的某些块垒和疑问用他的言辞给砸碎了。当然,他肯定不会晓得。在这一点上,他和徐则臣颇为相似。在事关文学的话题上,都保持着孩子般的纯真。在这个与精神相关的艺术都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的时代,他仍以一颗赤子之心护卫着心中的美,或者与美相关的一切。这让我对江虹充满了一种羞愧的敬意。 江虹也有沉默的时候。在鲁院的日子虽然美好,有时也颇寂寥。我会敲敲他的门,走进去,找把椅子坐下。多数情况下,他的电视机会开着,里面播放着球赛。江虹呢,总是坐在正对着的椅子上,瞪着大眼盯着屏幕。他会递给我一支烟,然后继续跷着二郎腿或弓着腰看电视。其实我老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有看不完的球赛。我们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唯有屏幕里传来喧嚣的喊叫声和解说员已然疲惫却装作高潮的解说声。烟抽完了,我也就走了。他会用贵州普通话说一句,慢走啊。我想,这个时候的他,或者说日常生活中真实的他,可能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了酒,没有了文学,他让沉默显现出应该有的模样。而当这种沉默体现在他的小说中时,则让小说膨胀着某种巨大的力与美德。 读《百鸟朝凤》时是个午后,阴天,或者下了点小雨。那个叫天鸣的孩子在里面学艺,在里面奔跑,在里面心藏执念又被时代弃绝。小说如是内敛静穆,干净朴素,文本之外的沉默喑哑却显现出绝望怆然的力量。我内心翻江倒海,一时江虹的音容也恍惚起来,只记得一个叫天鸣的孩子在江边练习吹唢呐,身边白色江鸥飞起。那个午后,我站起来,在窗前徘徊片刻,然后敲响了江虹的门,热烈地熊抱了他一下。我想这可能是对小说家最得体的敬意。几年后读他的《悬棺》,“十四岁那年,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棺材”这句话我再也忘不掉,我觉得它简直可以和马尔克斯那句“多年之后,面对枪决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相媲美。可以说,在江虹一系列与民俗相关的小说中,他一直以一双旁观者的清澈眼神注视着消失中的风物,缅怀那些被时光抛弃的秘密和人心,同时将这些独特的叙事资源赋予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审视、哲学意义上的反思。谢友顺先生曾经说,写好地方秘史、民族秘史,边地想象可以成为世界文学景观。我觉得,生活在贵州的江虹,完全有能力写出谢先生所说的文学景观。 鲁院毕业后,我们各回老巢。相聚时短,别离悠长。很多个夜晚,我会接到江虹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完全不似酒桌上的那种兴奋,只是简单的问候,末了一句总是说,有空来贵州玩啊,想你们呢。2013年北京相遇时正闹胃病,我一下瘦了二十斤。他见到我时眼中的惊讶与疼惜之色至今我仍记得。回家后,隔三岔五就会收到他的短信和电话,问候我的病情,叮嘱我少喝酒,别熬夜。这个时候,他让我感受到俗世的温暖和亮色。 说实话,我时常想念起这个在酒桌上喋喋不休、口才比周立波牛逼百倍的人。有段时日,我们都劝他改行,去电视台讲贵州青口,当个娱乐明星。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其实我更期盼他如月下老僧读经,在他洁净朴实、沉潜诗性的汉字中,继续充当一个异己世界里的沉默的、万千幽暗的造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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