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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透明的玻璃窗,与世界迎面相撞

http://www.newdu.com 2018-02-01 《西湖》 张玲玲 参加讨论


    余芳华笔名其实是“西尔维娅”,但我们都缩称“西维”。我后来也没追问过她这样一个西式笔名的由来。她的正职是在一家研究所做检测员,看起来好像和写作全不关联,但其实她写作时间很长。2009年,她开始用QQ空间记录生活里的短故事,虽然这些还未能算纯粹意义的文学作品。同年余姚市组织了一次征文比赛,她以一则六千字小说参赛,自称“简单,幼稚,完全不懂小说”,却没想到拿了奖。于我而言,这简直是一则村上春树式的入行开头。之后,西维进入黑蓝论坛,成名于此,也受其“独立写作”的影响。
    2017年6月1日,因为山东省文学院邀请,西维,徐衎,赵挺,祁媛和我,在济南有了一次为期8天的学习。西维常住余姚,和居宁波的赵挺买了同一班车,却比住在杭州的我到杭州东站还早。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天已经有了暑夏的气息,她穿着一件接近玫粉的短袖上衣和浅蓝牛仔裤,穿着球鞋,背着沉重的卡其色牛仔包,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即将去登山的印象。
    我第一次参加此类作协活动,众人之中,我起步最晚,发表最少,难免觉得自卑与羞怯。编辑李璐大概为了替我们消弭陌生感,给我们相互发了对方作品。为了尽快能跟他们说上话,我快速看完了三人小说,判断了下他们各自的写作风格与习惯。但赵挺一路都在闭目小憩,徐衎则佯装傲娇,意思是“反正旧作,也没什么可说的”,至于他眼下在写的,大可“保持期待”,只有西维不辞劳苦,隔着徐衎与我说话,我粗浅片面地谈了自己对其小说的理解,却也不知道自己解读得对不对。
    培训设在济南郊区的一个青少年学习基地,我和西维分到一间,成了短期室友。居住条件略简陋,空调一开就滴水,手机信号也时有时无。她放好行李,挂好毛巾,第一时间便是给家人打电话,声音既甜且柔。
    此次培训,她带了自己的书《触须》过来,印于2014年,余量不多,赠了我一本。我逼她题字,她笑说不知写什么好,却还是写了,“赠玲玲”,落款是“于山东某蔬菜大棚”。书籍封面用了温柔的灰绿,白底印着重复的宝相花,让人联想起热带丛林里的蔓生植物。
    徐衎神通广大,自接了一个发射型WiFi,我与她便去他和赵挺的房间蹭网用。大家嘻嘻哈哈抱怨了一阵居住条件,然后聊起小说。过了一会儿,山东同学老四和魏思孝一众也加入进来。但具体聊了什么我也不太记得了。晚上东道主请我们在山东联合大学边上的一家路边烧烤摊喝酒吃串,西维坐在我边上,拿着一部相机,一直不断拍同学照片,说是要留作纪念。旁人一躲镜头,她便大笑。
    初来乍到,又是炕床,多不习惯,羽绒被稍一翻身,便动静很大,我听见她晚上悉悉索索好像睡不太好,但第二天早上七点,西维却醒了,散步,吃早餐,之后每天都是如此。她后来说习惯在散步时候思考的缘故。如果晚间没有活动,她一般十点就洗漱休息,作息规整节制可见一斑。吃饭也是,只拿少量肉食,还多是蔬菜和粗粮。
    她大概总习惯照应人,早餐回来必给因贪睡错过早餐的我带一只鸡蛋,拿两瓶水,然后再一起去上课,一次为了等我,连累她也没合上影。祁媛第二天下午到,当天吃完午餐,西维自言道,估计祁媛火车上没什么吃的,所以抓紧时间装了一些番薯、玉米以及蔬菜。我们在房间里面聊天,说到一半,西维又说得赶紧把饭盒收进房间,否则冷了,难以下咽。我们出行,向来是她左看右看,谁丢了,谁落了队,谁没跟上,谁吃得少了一些,看谁仿佛都有看小孩的心理,但她也未见得年长几岁。生活也很老派,至今还停留在黑白三星直板手机的时代,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几乎没其他功能,微信号虽然开通了,但也一直没启用。我劝她早日加入现代文明的阵营,她说考虑考虑,但一考虑便没了下文,又说手机买于2013年前后,连手机店老板也会劝她多买一部,因为“以后买不到配件,坏了也没人修”。没有必要的刺激,我疑心她永远都不会换手机了。
    她说话十分直接爽快,又有自己的原则,会大声与男同学争辩文论,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看法。山东同学好客,她对于敬过来的酒总会认真争辩。培训基地离市区十多公里,连最近的大学城商业区,也得走上十几二十分钟。百无聊赖中,大家开始组局玩词语游戏消磨夜晚时间。规则不复杂,每人轮流出两个相近词,然后说相关形容词,让大家猜究竟哪两个。祁媛出的“全真七子”和“江南七怪”,令大家猜了许久。到了西维,她出的题是“白炽灯”与“日光灯”,自然无人猜出。她揭晓谜底,众人大吃一惊,说两者难道不是一回事吗,西维耐心解释:一个用金属发光,一个用气体发光,当然不是一回事。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文科生们纷纷垂下无知的头。
    她在创作谈里曾说自己“固执任性”,永远自顾自,哪怕是不那么必要的景物描写,因为她不能拒绝“此时恰好有一只鸟从自己的头顶上经过”。一次老四说,基地有个山头是徐志摩坠机地,我等纷纷表示惊叹。到了第四天,东道主们组织去看山头。但日头毒辣,植被稀疏,树木几乎在道路留不下什么荫翳,爬到一半很多人纷纷放弃,唯独西维戴着遮阳帽一路执拗爬到顶上。同学分享的照片上,她满脸通红,笑容灿烂,仿佛得见固执之后的山顶。
    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我们并不能回避命运本身带来的东西,后来她跟我说,小时候父亲给予的文学熏陶,新安江移民后裔的身份,在东北读大学的经历,之后回到南方,平静安逸小城生活,都给其写作带来了重要的影响,虽然这些影响,在早期并不会一一彰显。
    我在阅读她小说中,也或多或少可以辨认她生活的痕迹,《至亲》里面,“我”与相别日久的父母、弟弟重逢,母亲絮絮讲述自己被埋在水下早已消失的旧城,却让叙述者感慨虽然血脉相似,但是生活早已大相径庭;《陌生人》里,“我”因为恋人的缘故,从北方回归到更南的南方,却无法融入,无法与之熟悉亲密,只能独自凭吊着一个有着漫长安逸的冬季的北方。
    对于南方,她是失根飘零的异乡客,“我们都失去了故乡”(《至亲》)。《触须》也是,故乡与故国是被掠夺的,失去的,《繁水》里突如其来的雨水让城市几乎全然陷落。
    女性与性别身份,似乎是女性写作者无法回避的问题。和我通常写下的一些无能痛苦、对于自我命运只能冷然旁观的女性相比,西维笔下的女性却具有丰沛的生命力和原欲。《触须》里,回到故国的女性以秘密植物实验控制男性(花旦慕先生、未婚夫丁先生)完成对于入侵者(小田等)的反攻,女性成为男性背后的控制者,而在《繁水》中,女性更是成为拯救者。小说一开始,大水中的城市已满目黯淡衰落的末世景象。正在老去的W(女娲),试图再次去拯救陷入困境的人类,却发现自己的法力正在消失,只余下一块尖锐的石子。这块曾经无所不能的石子跟其主人一样,到了衰亡的边缘。在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大雨里,她已经丧失了再建的能力。女娲和女友(显然是嫦娥)意识到了自己日渐消失的控制力,但是她还是以自己最后的气力将一名男性的妻子尸体送回到他身边。神话的改写,在这里不单单是一种文本的重构,也许更重要的是性别。较之早期男性中心,当代的女性神话早已更多将话语权转到女性。而西维的小说,与其说是女性主义,不如说是母性女性主义,作为代表的女娲,在小说中面对男性(小木匠、鼹鼠男),始终存在着一种关切温慈而非情欲的态度。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西维对我总结其笔下女性的姿态,她也借小说之口,形容自己“像一只试图穿越透明玻璃窗的昆虫,蒙头乱撞,只因为前面有自己向往的世界”。她喜欢门罗的原因也在于此,门罗笔下的女性,即便试图出逃,也会最终选择与业已破绽百出的生活正面相撞,她们和西维笔下的女性一样,从来不会甘愿归顺于厄运和困境,也不会轻易因命运而摇摆,她们将困境视为一次又一次的艰难成人礼,像《风谷之旅》里的L和女友一样,出逃与回归,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成长礼。
    她对美的感觉是全方位的,对细节感受更是敏锐,画画,写作,都是一种复现。培训基地种植了大量翠绿壮健的薄荷,西维摘了几枝,以及一把黄雏菊,一起塞进喝空的矿泉水瓶里,我们的屋子此后一室清香。阅读她小说时候,我总是会被其五感通透的描写所打动,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写下植物动物的名称,写下一个饱满繁复,纤毫毕现,自然与幻想交织的异彩之国,说,“这是一个只有宁静的心灵才会聆听的世界。”
    告别的晚会上,她唱了歌,《梦醒时分》,换上了绿色的棉布迷笛裙,以及一件酒红上衣,头发散下来,化妆之后,呈现出和平时完全不同的风情。这倒并非因我技术超群,全是因为她总素面朝天。
    聚餐结束已经是晚上,天已浸黑,我们一行往山路走,路边却并没有路灯。六月的晚风吹过暗绿微凉的山岚,月光很明净,照亮一方小路,一帮人各唱各的,赵挺清新朝气,徐衎细腻而多元,而西维则认真诚挚。我听着他们唱,夏初六月空旷的回声,胶片化的电影场景,故事尚未结束,但却给我留下了必将永恒的印象,并且因为喜悦和将逝而深感怅然。这些天遇到的人,都那么的好且纯粹。
    回去后,我和西维在线上说了,她也说,是啊,像一个温柔的梦。六月的济南郊区有一种时间停滞的魔幻意味。可是不管怎样,一旦回去,都得各向各的生活行驶。回去后她在QQ上热情给我发来了生铁和顾湘的小说。我读了,但也没能及时给她完整的回馈。七月,她跟我发消息,说自己将到杭州参加培训,不知道能不能得空碰上一面。我当时已在上海工作,自然没能碰上。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说自己去了宁波参加文学活动,遇到了赵挺他们,我们却也没能碰上。
    前段时间她给我发来新写的小说《稻草人》,连夜读完后,我赞美说流畅自然,依旧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在读其小说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时光如烟的诗意。之后,她大约是松了口气似地,说,谢谢呀,我觉得自己再也做不到更好了。也许因为隔着屏幕、距离和时间的缘故,对于她的信任,我总有种难言的感动。因工作原因,我们周围几乎不存在从事纯文学的人,现实中的诸多交往又往往因为种种原因误解丛生,但是写作中,我们却总是能够穿过诸多屏障,找到自己的同道和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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