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空白”概念在西方的迁延 与中国古代文论“空白”概念的丰赡言说相比,西方文论中的“空白”概念成型较晚,它萌芽于古希腊的修辞学传统,作为文论术语则出现于20世纪中叶。 就空白与语言的关系而言,西方“空白”概念的含义可追溯到古希腊的修辞学研究。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和《诗学》中对隐喻的研究就暗含了修辞中的“空白”问题。亚里士多德强调“隐喻应当从有关系的事物中取来”,[22]使人们通过对两个相距甚远的事物的联想或体会而感到惊奇。古罗马修辞学家西塞罗提出“罗马式反讽”,则是通过语言表层的意义与实指义之间的矛盾增加意义的张力。文艺复兴时期,“空白”被作为一种表现手段运用于戏剧创作,莎士比亚青睐省略,他常常用以少总多的手法唤起读者的想象。及至19世纪,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的作家们对“空白”的认识更为清醒,托尔斯泰就反对事无巨细的描写,他认为过分详尽的叙述将成为“艺术的累赘”:“艺术只有当它使用最朴素、最简短的方式唤起人们共同的情感时,才是好的和高级的;而当它使用复杂冗长和精致的方式唤起独特的情感时,它就是坏的。艺术越是接近前者就越是高级,越是接近后者则越低劣。”[23]艺术不应囿于再现过程中的“毫发毕现”,而应该给读者的情感和想象以广阔的空间。 不过,这一时期的“空白”主要与修辞学和叙事方式有关,其涵义多隐于其他范畴和概念的言说之中,人们主要关注空白与语言的修辞效果,我们不妨把这一时期称为“空白”概念的潜理论时期。西方“空白”理论的自觉渐成于语言学转向之后,20世纪60年代,英伽登、伊瑟尔、罗伯-格里耶等人的论著出现,“空白”或“未定点”作为关键词被提出来,并被视为文学的根本属性,具有本体论的性质,这一时期才体现出了一种理论的自觉。 波兰哲学家、理论家英伽登是从文学作品的结构层面提出“未定点”概念的。在《文学的艺术作品》、《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等论著中,他将文学看作意向性对象,继而指出文学作品包括四个异质而又互相依存的结构层次:(1)语音现象层,即语音和建立在语音基础上更高级的语音构造,如韵律、语速、语调等;(2)语义单位层,指词、句、段各级语言单位的意义,这个层次是作品诸层次的中心;(3)再现客体层,指作品中再现的人、物、事件等,它们构成了文学作品中的虚构世界;(4)图式化方面层:“在作品中仅仅‘包括在待机状态中’”,或者潜在于由语义单位投射的再现客体层里。在英伽登看来,在实在客体的比照下,文学作品只能算是一种布满了未定点的图式化结构。所谓的未定点(places of indeterminacy),就是“再现客体没有被文本特别确定的方面或成分”,对未定点的“具体化”就是对空白的填补,而这个过程有赖于读者在阅读活动中完成。 德国学者伊瑟尔不满足于英伽登将“未定点”的具体化视为对文本的充实这一做法,他明确提出用“空白”取代“未定点”,相继推出《文本的召唤结构》、《潜在的读者》等论著,将“空白”引入文本与读者的交流过程之中。伊瑟尔将“空白”界定为“在虚构性文本中,空白是一种典型的结构;它的功能是在读者那里引起有结构的运作过程,这个过程的实施把本文位置的相互作用传输给读者的意识”。[24]他指出,空白是交流的基本条件,没有空白就没有交流的必要。同时空白又是一种文本策略,它成为了文本与读者的汇聚点。并且,空白还是阅读中不可或缺的积极动力,它是文本图式之间的空缺,是文本联结的中断处,“凡是在各部分间存在着互不贯通的交叉重叠之处,必然自动地存在空白”,[25]空白在打断联结、阻滞阅读的同时遂成为“读者想象的推动力,要他去填补那些尚未显现的东西”,[26]召唤读者完成对图式的联结,意义由此而生,从而在文学活动中赋予读者以创造性主体的地位。 法国新小说代表人物罗伯-格里耶则从叙事的角度突出“空白”的价值。他将“空白”视为现代小说应具有的根本属性,在评价《包法利夫人》时他说,“这部‘新小说’首先‘是一种空白和误会的会聚场’,然后才是文学”,[27]并将空白视为法国新小说创作理论的指导原则,认为“正是从空白到空白才构成叙事”。[28]为此他还提出了一系列家族相似性概念,如空(vide)、空的中心(centre vide)、空洞(creux)、空隙(lacuness)等。在创作理论上,他主张应该对人物信息有意缺省,拒绝典型人物的塑造。“一部小说没有指出某人的姓名,为什么要固执地去追求此人姓甚名谁?我们每天遇到许多我们不知道姓名的人;我们也可以同一位陌生人倾谈一晚,我们当时甚至对女主人的介绍就未加注意。”[29]此外,他还强调作者不能直接干预文本,避免作者前见中各种意识形态预设小说的意义,创作主体应该被“虚无”化,只剩下文本的声音。“我的哲理不像萨特的那样,他是先有哲理,然后把哲理写进小说,我的哲理存在于小说形式本身,是体现在小说的形式上。”[3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