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国现代散文必读《荷塘月色》。它“不事铺张,不事雕琢,意随笔到,笔借目传”(明张岱《跋寓山注二则》),不仅在语言和文体上实现了对古典散文的超越,也在其道德观和审美观上实现了超越。 一、古典理想的现代重构 军事北伐,政治(封建、独裁)南征;既不愿为能取得将来的“五斗米”而“折腰”,又能“归去来”:现代中国的读书人已不可能远离尘嚣,适意地为自己找寻精神家园。“为颂则伤其行,为讥则杀其身”的时代,令朱自清先生欲说还休。 一条幽僻的小路与它所环绕的“另一世界”的荷塘月色形成一种张力,笼罩全文。 “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很多人认为这一句是败笔。描写“荷塘月色”的高潮部分会有这样刺眼的败笔吗?杨柳的“倩影”是“稀疏”的,“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作者在这里所感受到的“和谐” 是中国古典美学所推崇的“和谐”吗?显然已经“变质”。这种“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中国的古琴、古筝演奏不出它的神韵,从西域传入我国的琵琶也已难尽其妙。这种“和谐的旋律”里,朵朵荷花如星星,如明珠,是非莫奈、凡·高们的笔所不能画的。 用“牛乳”“梵婀玲”修辞,只能证明我们古老的中国开始接受西方的生活方式,真正值得欣喜的,是温柔敦厚的语句之中出现了“像亭亭的舞女”,“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这样彻底反叛传统道德观、审美观的表达。不是立异标新,而是以西方19世纪人本主义的审美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甚至人,敢于大胆地说出自己发现的人之美,“男女之大防”变成了“男女之大方”,“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卞之琳《断章》)。这样的文学是供人欣赏的文学,更是欣赏人的文学。这是朱自清向现代文明迈出的重要一步,是中华民族向现代文明迈出的划时代的一步,“所以他的散文,在新文学运动初期,便已在领导着文坛”(小说家杨振声著《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 朱自清的散文“好用女性意象”描摹自然风物,使得自然风物在宁静中透出勃勃生机 。余光中先生说“舞女的裙”、“美人出浴”的意象对于读者的想象恐怕有负效果。但是,如果以艺术的态度节制自己,读者应该如欣赏维纳斯一般欣赏这两个比喻。1917年,刘海粟先生在上海美专开始使用人体模特;十年之后,出现这两个比喻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吧? 之前,在《温州的踪迹·绿》中,写梅雨潭的水,“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类似的譬喻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受私小说的影响,欲望压倒了审美,比喻本身便难免失之于牵强庸俗。相形之下,《荷塘月色》的成功之处实在是无庸赘言的。 《晋书·张翰传》上说,张翰为躲避政治斗争的伤害,见秋风起而辞官归乡。面对政治空气的污浊不堪,朱自清思接千载,想起六朝江南的采莲:“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叹息着(“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向往着,终于忍不住透露:“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生命的浮萍之忧,心灵的失家之感萦绕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