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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形象探微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周五纯 参加讨论

    晴雯是《红楼梦》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可是,近四五十年以来,讨论晴雯的文字却不多,这大概是王昆仑《晴雯之死》、何其芳《论<红楼梦>》一文中关于晴雯的文字,其论述太出色了。大树底下不长草,当一种学术论断十分有力,十分强大时。这方面的有关讨论就会因为尘埃落定而比较沉寂,这是常有的事。不过,事隔四五十年,我们观察人物的角度能不能作一些变化,某些论断不足之处是不是可以因时间的冲刷而显现,某些理论是不是可以再向前推进一些,想从这几个方面以申敝见,并求教于诸同好。一晴雯最显著的特点,是她的美丽,她的“风流”,嫌恶晴雯的王夫人说她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水蛇腰”者,杨柳腰也:削肩膀者,美人肩也。古代女子以削肩为美,林妹妹的眉,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林妹妹的目,是“似喜非喜含情目”,晴雯之美丽可以想知。凤姐曾这样总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大观园是个美人的国度,在那儿被认为“都没有晴雯生得好。”当有超群的美丽,故而宝玉祭她时说:“其为貌花月不足喻其色”。女性的容貌常常是女性最显著、最为人看重的特点,即使到了今天,这一点仍远未被淡化到被人认为是无足轻重。晴雯生为女性,有这样一个优点,当然是得天独厚。
    晴雯不但美丽,而且能干。书中只举一例,即“补裘”。即已充分说明。京城里那么多“能干织补匠人”、“裁缝绣匠”、“作女工的”都不敢承接补裘的任务,怡红院里,丫环成群,也无人承接,只这位病中的晴雯,支撑着病体,补得“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的”,由此可见晴雯的能干。
    美丽和能干,应该是优势,然而在晴雯这儿,却出了问题,她能干但常常不干,美丽却脾气暴躁,“性子”“不好”,到处得罪人,嘴也坏,不但不饶人,而且常常刻薄人。这种个性,曾被认为是“保留”“人民的粗犷气息”,这种论断恐怕不确切。
    晴雯是有点懒的。第十九回,宝玉回怡红院,“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得睡去了。”如果晴雯不是经常赌输了气得躺倒睡觉,这宝玉如何一猜猜个着。第二十回晴雯又出场一次,是晴雯忙忙地进来取钱,要“捞回本儿”,可见其赌钱的频繁。不赌不睡时她干什么,看来也不大做事。第五十一回。袭人回家守灵,排上了晴雯麝月值班,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说:“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这里当然有调笑意味,但其中可以析出,晴雯是怠于做事的。
    晴雯的性子不好也是出名的。王善保家的告状时说:“……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着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王家的这些活当然有添油加醋的成份,但未尝不含有若干事实。晴雯经常挖苦人,挖苦袭人是常事,她讽刺过小红,对芳官服侍宝玉有过微词,王夫人对她印象不好,也是她一次骂小丫头给碰上了。她挖苦人十分有技巧,总要气得别人噎过气去。比如宝玉批评她跌折了扇子骨,她不承认是错,反过来说宝玉是挑刺,然后举他踢袭人一脚的例子来说明宝玉是挑刺,意思连袭人这么尽心服侍的人你还踢她,你当然是什么人都看不顺眼了。这是用宝玉的错误,一次极端的错误来掩盖自己的错误,气得宝玉“黄了脸”;后来,袭人来拉劝,说了一句“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这晴雯又说:“……自占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来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得好,昨儿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这儿,宝玉踢袭人的事,又被搬过来讽刺挖苦袭人了,这种话,当然都很刺耳牵心。同一件事,被晴雯随手削成一把双刃的刀,这边砍宝玉,那边砍袭人,这嘴是够刁的,性子是够不好的了。
    晴雯不仅骂人,对小丫头还动手打。我们有一个小例子可以说明问题。第七十三回,宝玉挑灯夜读,一个小丫头坐着打盹儿,一头撞到壁上了,从迷糊中惊醒,“他怔怔地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如果不是晴雯屡有出手打人之事,这小丫头何以做梦也做到晴雯打她呢?鸳鸯、平儿、袭人位置都比她重要,但她们都十分注意、收敛,从来不象晴雯这么张扬。那坠儿偷盗固然可恨,但用那尖利的“一丈青”戳得坠儿乱喊,也有点可怕。晴雯发起脾气来,的确叫人有点害怕。晴雯不只是对同等身份或身份低于她的人态度不好,而且对身份高于她的人,也有过不礼貌的行为。她顶撞过宝玉,喜欢“村”宝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不仅是不礼貌,我们放到下一节去谈。我们先看第二十六回,那是晴雯与碧痕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她便“把气移到宝钗身上”,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正在此时,黛玉来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便说:“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黛玉强调:“是我,还不开么?”晴雯气头上,竞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晴雯这儿犯了好几个错误,一是抱怨象宝钗这样的贵客;二是拒客人于门外,问客人的姓名再开门都不礼貌,何况拒门不入?三是假传圣旨,假传圣旨也是十分容易露馅的。晴雯一气,犯的错可多喽。
    这些缺点,出于偏爱,王昆仑先生曾说成是“全无媚骨”、“拒绝熏染”、“蔑视邪恶”、“明白坚定的反奴性”,何其芳先生说是“野性未驯”、是“人民的粗犷”,这都不准确。赌钱、挖苦人也是人民的粗犷?不是因为缺点发生在晴雯身上,就变成优点了。也许还是作者的理解更准确一点,判词中说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有一点批评意味的,但还是有偏问。好象晴雯是因为身处下贱而内心不服、不满,才有这些缺点的。事实上,性格上的缺陷就是缺陷,不必为之掩饰。当了小姐,喜欢赌钱,喜欢挖苦人,一生气就迁怒,乱来一气,骂人,打人,那怕是骂丫头、打丫头吧,难道就不是缺点?当然,当奴才就更不能如此。赖嬷嬷对她的孙子说过一句话:“你哪里知道‘奴才’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奴才岂是好做的,象晴雯这样。做普通人都有麻烦,何况当奴才?
    导致灾难的不仅是晴雯有缺点,招致毁谤,还因为她“风流灵巧招人怨”。我们知道,晴雯悲剧的关键是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跟前告状而王夫人因为碰到过晴雯骂小丫头,第一印象不好,再瞧见晴雯相貌出众,“眉眼”真的“象林妹妹”。“真怒攻心”,于是晴雯就倒了楣,这告状的事,骂人的事,还都可以“追究”晴雯自己的责任,因为晴雯确实喜欢骂人,也确实容易得罪人。但因“长得好”而获罪,因长得好“不敢出头”。不敢见王夫人,真有一点“天晓得”。王夫人为什么憎恨美人,书中没有交代,读者不得而知。似乎贾母很喜欢美貌的丫环,晴雯就深得贾母喜爱,因为她喜爱宝玉,“将来只他(指晴雯)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喜欢美丽是人之共性,憎恨美丽就难以理解了。如果我们硬要猜测,也许可以推想王夫人本人不美,因为自己不美,所以憎恨美的人。当然还可以更大胆地推测,王夫人本人不美,而各方面素质都差的赵姨娘却得贾政宠幸(全书唯一写贾政歇宿之处便是在赵姨娘那儿),大概这位赵姨娘是美的,故而王夫人深憎美人。甚至还可以这样探佚,王夫人大概与贾敏不睦,贾敏在闺中和出嫁后与王夫人有过龃龉,而贾敏很美,故而王夫人因贾敏而憎黛玉,因憎黛玉而迁怒于眉眼类似黛玉的晴雯,通过严惩晴雯而解除心头潜恨。这些推测都太没有根据,太虚无飘渺,几乎走到索隐派那儿去了,所以不可取。但晴雯却是因为美貌而遭王夫人严谴,从而酿成悲剧的,真所谓“红颜薄命”了。
    历史上,为什么“红颜”会“薄命”,那可是复杂得难以言说了。一是因为太美,成为权势者争夺、倾轧的目标,如绿珠、貂蝉;杨玉环则是因为太美丽被明皇看中而不得不离开寿王,后来又因政治原因而遭杨国忠牵连被杀,这原因就更复杂。西施因为美,当上了政治斗争的工具。昭君因美而自负,不肯求人而被小人算计,故而远嫁蒙古。总之,美好象就是一种罪过,从而招致打击。再有,就是心理效应,一朵娇艳的花朵的殒落,要比一片树叶的坠落赢得更多的叹息。袁枚说“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是讲树叶掉落,同样有很多的悲苦,但没有办法,文人的眼泪和同情还是更多地洒向杨玉环。《红楼梦》里四儿、芳官也同样被逐,但人们还是更注重晴雯。“红颜薄命”的说法还可以扩大一点,扩大到男性,把那些才高的男人称为“红颜”,那么“才人命蹇”也是一种“红颜薄命”了。鲧、屈原、贾谊、韩非、杨修、祢衡、李白、杜甫、苏轼、秦观、柳永,一直到清代的汪中、黄仲则、龚自珍,一数就是一大串。上次看《光明日报》,有关于吴祖光的题赞:“眼高于顶命如纸,行船偏遇顶头风”,也是“红颜命薄”。涂瀛就曾把晴雯比作杨修,晴雯的嘴尖,恃才傲物,是有点象杨修。《芙蓉诔》把晴雯比着鲧与贾谊。“才高命蹇”与“红颜薄命”是可以类比的。
    说起晴雯象杨修,必须提到一点,那就是人才的“傲”劲。凡是人才,多有一点自负。晴雯也是有点“傲”的。她瞧不起袭人,她也不巴结人、讨好人。《红楼梦》把这一类人都写得十分精神,如黛玉、如尤三姐、如妙玉。恐怕这是同气相求。因为根据有限的资料,曹雪芹就很傲:“一醉酕醄白眼斜”、“傲骨如君世已奇”、“可知野鹤在鸡群”、“狂于阮步兵”、“接䍠倒著容君傲”、“步兵白眼向人斜”,这些曹雪芹友人的诗句,却多次接触到曹君之“傲”,说不定曹雪芹写黛玉、写晴雯、写妙玉、写尤三姐,都有点寄托怀抱的意思。《对菊》诗有云:“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移之于宝玉吟晴雯,倒是很适合。曹雪芹写“撕扇”、写“补裘”、写“诀别”、“写《芙蓉诔》,笔墨是那么饱满,情绪是那么激动,感情是那么真挚,这些地方,都比袭人的文字来得精神些。尽管作者也肯定了宝钗、袭人,但写黛玉、写晴雯的这么一股滚烫的情怀,却是无可比拟的。
    正因为写晴雯的笔墨是如此热情,又因为晴雯的悲剧如此悲凉,因此,许多读者的感情被强烈地感染,以致把晴雯悲剧的责任多半甚至全部归于袭人、王夫人、封建主义。不错,封建主义是压迫着晴雯,但她的悲剧又是复杂的:晴雯本身的性格有悲剧性,这种性格与环境的矛盾不能完全抹煞;她特别美,偏偏又遇上了特别恨美人的王夫人可以决定她的去留,这好象又是命运的捉弄;封建主义当然也是她悲剧的原因;还有一层原因:前人未曾涉及,这里再多说几句。
    晴雯为什么会死?宝玉曾经这样总结:“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如同一瓮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晴雯死的时候,十六七岁,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即使娇生惯养,即使生病,即使姑舅哥哥家如何穷困,如何不照应,也不至于就夭亡,因为晴雯并没有大病。晴雯的病主要是心病。为什么她“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也是气的,后来她很快夭亡,也是气的。她曾经说过“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又说过“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这就是说,晴雯对自己将来生活的安排,是终身伏侍宝玉,当宝玉的妾,所以她要与宝玉换衬衣,这样“将来在棺村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子”。王夫人把她撵出,她再也不能与宝玉“横竖是在一处”了,所以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岂能不死?
    怡红院真是天堂吗?有封建家奴制度在,有妻妾制度在,晴雯将来不过充其量是个姨娘吧,宝玉当然与晴雯好,但宝玉倾慕的女孩子太多了,从婚姻的角度看,晴雯在怡红院的将来,是很可悲的,但晴雯不以为悲,反而把宝玉看成理想,一旦无法达此目标,一旦离开宝玉,就活不成了,这又是晴雯的悲剧比较核心的困素。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封建家奴制度、封建妻妾制度给晴雯带来的思想局限。但是,这种悲剧人物由于受环境、受时代、受习俗而造成的思想局限导致其悲剧的发生,在我们今天的时代,就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就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了?可以说,这种由自己思维的局限造成的悲剧,每个时代,每个社会,到处发生,这是晴雯悲剧更深层次,更为核心,也是人类更为难以很快解脱的因素。以晴雯的美丽,以她的能干,以她十六七岁的年龄,如果她脱离了怡红院,来到一个很尊重个性、有着多方面发展可能的社会,而晴雯本身又不是以“身在怡红院”这样不免显得狭隘的人生期盼为理想,那样的晴雯该是海阔天空,任凭遨翔了。但是。人类多少俊彦,也都如晴雯一样,由于受环境、受时代、受教养的局限,让自己思想中那些拉开一点距离去观照就觉得可笑、可怜的东西束缚、限制以致扼杀了自己,这样的悲剧在我们身边,不是仍然或轻或重、或大或小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吗?我们自我设立的那些生活准则,那些因为达不到这种准则而严生的种种烦恼,那些因为实现这些目标所遇到的障碍给身心带来的伤害,与晴雯的悲剧是不是有若干相似性?假如我们自我升华,自我解脱以后,是不是会生活得更有意义,更快乐一点?
    晴雯与宝玉很有感情,这毫无疑问,但这种感情的性质何如,倒仍有讨论的必要。
    比较流行的说法,他们是两个“心心相印”的“反奴性”的青年男女,王昆仑先生在《晴雯之死》一文中说:“晴雯的内心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听任主子奴役、侮弄或践踏的奴才”,这有点把他俩的感情上升到政治性的阶级感情那样一种层面上,好象与实际情况不那么贴切。
    晴雯第一次出现在第五回,但那里只不过闪现了一下,真正出现却在第八回。宝玉从薛姨妈家回来,醉醺醺的。“只见……晴雯先接出来”笑着说:
    “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得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
    “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
    “哄得我们等了一日”,“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透露出一种亲近,透露出一种向宝玉表现这种亲近的倾向。接着,宝玉便为晴雯“握”那双因雪天贴题字而冻僵的双手,又接着告诉她,他在宁府吃早饭,发现有一碟她爱吃的豆腐皮的包子,就假托自己爱吃,叫人送过来留给晴雯(这与第十九回写留酥酪给袭人有合掌之嫌。笔者按)。书中第六回写了宝玉与袭人的肌肤之亲,这儿似乎是对照,写宝玉与晴雯的精神上的亲近,写得又是那么雅致,那么灵动。
    当然这儿是牛刀小试,第三十一回才是晴雯的专章描写。宝玉参加赏午的宴会,因为金钏,因为与宝钗的矛盾,这顿饭吃得一点没劲,回怡红院便闷闷不乐,偏晴雯上来为宝玉换衣服时失手将扇子跌折了股子,宝玉便责备晴雯为“蠢才”,训了她一顿。有人评说这是宝玉拿出主子对奴才的态度,这恐怕有点“上纲上线”了。说他踢袭人是耍贵族少爷的脾气,还不致于大错,这一回则性质不大相同。人的情绪难免有高潮低潮,这回宝玉正在倒楣的时候,头一天有金钏儿事件,又挨了宝钗的讥刺,这天赏午余波未尽,一顿饭吃得毫无意思,情绪一低,难免急躁,与第八回酒吃得高兴回来,情形不一样。但晴雯却不乐意宝玉的这种态度,晴雯一不乐意,那话就变味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把宝玉顶得够呛。火已经点着了,偏袭人赶来救火。哪里知道晴雯、宝玉之间的火不宜袭人来救。袭人又说了一句“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后来又把自己与宝玉连在一起,说“原是我们的不是”,这就刺激了晴雯又一根不能触及的神经。晴雯一是容不得宝玉对她不好,二是容不得怡红院中谁比她晴雯与宝玉更好,这两条都对上了,晴雯就夹枪带棒乱打一气,重点当然还是在袭人与宝玉的关系上,书上很清楚地写道她“不觉又添了酸意”。袭人还讲晴雯是糊涂人,其实,这时的袭人不领会晴雯心理,才糊涂;而宝玉比袭人更不理解晴雯的双重怨气,比袭人还糊涂,所以才闹了那么一场糊涂官司。
    晚上宝玉吃罢薛蟠的酒回来,大概不那么糊涂了。院子里设下了乘凉的枕榻,水晶缸里湃上了鸳鸯送来的果子,而晴雯又一次地等宝玉回来。一等宝玉改变了态度,这晴雯又是雨过天晴,无限的柔情,无限的体贴,有说有笑,舀水给宝玉洗脸通头,捧出湃好的果子为这位心中的王子醒酒了。
    下面就是著名的“撕扇”。“撕扇”是一场重头戏,是《红楼梦》令人难忘的诗意画面之一。对此,评论者有褒有贬,褒之者日“丫环敢于向主子以任性的姿态来继续她的反抗”,贬之者曰:“受宠的使性弄气”、“公子哥儿为玩赏而纵容”,这都没有扪毛而得骨,切皮肉而中肯綮。这实际是白天那场风波的反拨。晴雯为白天自己过火的言行已经有所反悔并渴望缓和,宝玉也从那种情绪的过度发泄中恢复过来,省悟了晴雯那种举动实际是感情真挚的一种异常表现。这样,双方的情绪发泄时造成的那种僵局和误会已经冰释,都感受到恢复往日融洽和谐气氛的一种兴奋。在宝玉,为了表示道歉和庆祝,不免比平日更为谦和和宽容;在晴雯,则有一种在心上人对自己格外亲热以后感情上的张扬,双方都步入珍重感情、轻视物质的那种洒脱,从而扮演出一幕双方表达爱意的别致的戏剧。这里“扇子”已成了道具,不再是社会财富的凝聚物、生活中的必需品。“撕扇”主要属于感情世界的范畴,而不能从其它角度,如阶级角度去分析问题。晴雯的撕扇,其实是宝玉导演的,宝玉讲了一通爱物的理论,并说“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这实际是“你高兴我就高兴”这样一种千古情话的此时此地特定的版本,任便什么人,一听这话,自然可领会这种感情的信息。偏晴雯又是任性的,此时的情绪又是张扬的,偏要“实践”一下,纵情一下,这在平常情况下视为“暴殄天物”的行为,由于时地的特定性,转化为宝晴二人感情交融的契机。脱离这种情境去讨沦问题,就不免会走向迂腐和偏执了。晴雯与宝玉感情如何,还可以从“补裘”一事看得更清楚。宝玉的那件宝贝衣服被手炉迸出的炭火烧了指尖大的一个洞,能工巧匠也不会补,宝玉怕长辈责怪而着急,晴雯则担心宝玉着急。她这时感冒正厉害,“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但为了减轻宝玉思想上的压力,“恨命咬牙捱着”为宝玉“补裘”,宝玉不过意,围着晴雯打转转,身体不好的晴雯关心的却是宝玉的身体,她说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看到这种地方,我们不禁想起介绍袭人时说她“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这晴雯心中眼中更是“只有…个宝玉”了。
    正因为晴雯心中只有一个宝玉,正因为她与宝玉如此亲密,以致不自觉用“他”字代替了宝玉,这种亲热程度,连厚道的平儿也忍不住打趣,故意问晴雯:“他是谁,谁是他?”问得晴雯也不好意思了。
    晴雯与宝玉感情的“底牌”,直到晴雯临死一刻,作者才亮出。晴雯说自己“痴情傻意”,以为自己“横竖”与宝玉在一处。那知道有这么一场风波,甚至“后悔”,当日没有“另有个道理”,热烈的话语竟是在这么凄切的氛围中流出,真是可歌可泣!晴雯最后剪下“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交给宝玉,又与宝玉交换了贴身内袄。指甲、内衣,这在那个时代,都是爱情的信物。程本的文字有若干改动,似乎比脂本还灵动一点。这里。晴雯把自己对宝玉的一段柔情密意表露得十分充分、十分清楚了。要说他们之问纯粹是友情,是身份不同的两个叛逆者的友情,怕是不确切的。还有一点要指出的,就是晴宝之间的感情还带有若干的封建性,带有若干那个社会、那种家庭的封建妻妾制度、的影响。如果说晴雯“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起”的话不那么清楚的话,那宝玉把晴雯当着“美妾”、“忠婢”的身份,这个意思,宝玉是表达得比较清楚的。在《芙蓉诔》中,有这样几个句子,“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以汉高祖与戚夫人、汝南王和他的宠妾刘碧玉、石崇和他的宠妾绿珠来比喻他与晴雯的关系。再加上“及闻槥棺被燹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晴雯被看成“妾”的意思是十分清晰的。那些“友谊”“反奴性”者的“相互尊重”的说法,都是不够准确的。当然也不能讲,他们之问的感情就没有纯洁。纯洁和高尚仍然应该包蕴在二个人的关系之中,不是一讲到主妾关系,就没有纯洁和高尚了,说他们乃是“坚决反奴性的青年男女”的“内心共鸣”,那就不贴切了。
    总结一下晴雯的性格,大概是傲、直、能、懒、娇、纯、尖、勇、任性,总之,她的性格与她的奴才身份太矛盾了,“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还是作者的这两句话概括地比较准确。
    好象没有人回答过这样的问题:“晴雯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倒是何其芳先生解释过林黛玉那种悲苦性格产生的原因。他在《论红楼梦》里这样分析过:
    在她身上集中了许多不幸,父母早死;寄人篱下;因为不愿去讨周围人的欢心而陷于孤独;遇到了一个“知已”然而却是没有希望的爱情;异常痛苦地感到了封建主义对于少女的心灵的桎梏而又不能更大胆地打碎它;最后还加上日益沉重的疾病。
    以这样的原因解释黛玉的悲苦性格,自然显得有道理,但什么事情就怕追问,就怕打破沙锅璺(问)到底。我们再问一句,晴雯不也是父母双亡,甚至“不记得家乡父母”,那不应该更为孤苦,更为悲伤,为什么晴雯的性格这样明朗?
    这其中,有这么一种解释:性格是社会环境的产物,林冲为什么不反抗,这是因为他是禁军教头,有身份,有地位;林冲后来为什么又反抗,那是社会恶势力逼得他无路可走。林黛玉为什么悲苦,是因为她环境非常糟糕。“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有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就有什么样的性格。这样的用环境来解释性格形成的原因,不细想,似乎好解释,一深入,往往就到处碰壁。比如晴雯与黛玉,环境相比之下,无论如何黛玉要比晴雯好上若干倍,为什么黛玉悲苦而晴雯不悲苦?何其芳先生曾讲过晴雯是“大观园中唯一的一个野性未驯也就是人民的粗犷气息保留得多的女孩子”,这意思好象是说下层人物的粗犷是晴雯与黛玉性格有所区别的原因。这里又来问题了,为什么晴雯保留最多呢?平儿、袭人、秋纹、麝月这些人又为什么保留不下来这种“人民的粗犷气息”呢?再说,黛玉与湘云,两个人都是父母双亡,都是寄人篱下,都是家庭衰落,湘云的日子,照第三十二回宝钗的说法,比黛玉不知苦多少,“在家做活要做到三更天”,为什么湘云那么开朗、那么豪阔,而黛玉是那么悲苦、那么忧伤呢?纯用社会环境来解释,弟兄姊妹应该很相似了,为什么探春那么刚强,迎春那么懦弱,惜春那么孤僻?这样复杂的问题,何其芳在《论红楼梦》第九节谈到这个问题,他说:
    人的性格本来有很多差异,人的性格的形成的原因也很复杂。阶级出身当然是形成人的性格的一个基本条件,然而并不是唯一的条件。因此,同一的阶级,同一的家庭环境,甚至是一母所生,而性格上仍可以有很大的差异。曹雪芹写的是小说,并不是科学记录式的各个人物的性格的形成史;因此他在我们面前展开了生活,展开了人物的性格的千差万异,但常常并不详细交代这些差异到底是怎样形成的。不仅薛蟠和薛宝钗,尤二姐和尤三姐这样一些人物,就是贾宝玉的性格为什么和贾珍贾琏等人那样不同,也并没有把所有的条件都写出来。有些研究“红楼梦”的同志企图从小说中去找出形成贾宝玉的性格的全部原因,那是失之拘泥的。
    何其芳先生说“阶级出身当然是形成人的性格的一个基本条件,然而并不是唯一的条件”这种否定式的话语,看似平易,然而却是有力量的,敢于讲话的。马林科夫在苏共十九大上讲过“典型是党性在现实主义艺术中的表现的基本范围,典型问题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政治问题。”恩格斯讲过“主要人物是一定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们时代的代表”,何先生在当时敢于就文学的真实情况,讲这种“不是唯一”的否定式的话,是有胆有识的,他委婉地批评了从“红楼”中找宝玉性格形成的全部原因的做法。但是,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何先生的论点仍然有问题,第一,行文中可以看出他仍然主张人物性格是“形成的”,是可以“详细交代”的,是可以作“科学记录”的,只是曹雪芹未如此做而己。第二,他也没有说,除了阶级出身以外,还有哪些因素在人物性格“形成”中起作用。他留下了一块空白,他是把握不准没有讲还是不敢讲,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是五六年年底的文字。代表解放以来那一代评论家的水平。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前进几步呢?
    一当到思考的艰危之处,我们就会发现,若干领域,并不如前些年的某些流行理论危言耸听,什么知识爆炸,什么文化观念三五年全部更新,而是步履维艰,寸步难行。不知是不是我孤陋寡闻,好象在人物性格形成的原因上,至今未有什么突破。差可欣慰的是,我们可以不再迷执于环境、社会是性格形成的基本原因这一观点了。因为单用它无法说明问题。比如前面提到的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讲社会环境,怕是相差无几,都是贾府的千金,甚至“妆饰”,三个人都是一样的,按理说,她们三个人,其“社会关系的总和”,相似性太大了,甚至,迎春与探春,如邢夫人所说,都是“跟前人”生的,但她们三人的性格,并不依据这些“总和”的相似性而相似,而是很不相似,甚至相反。至于薛蟠为什么“浑”而宝钗为什么“明”,尤二姐为什么“柔”而尤三姐为什么“烈”,用“环境说”一点儿解释不通。我们只能从“环境形成”说退到“环境”对性格的形成有关系这一步上,而一旦退到“有关系”这一步,我们就简直不知道什么因素对性格的形成有最大的影响了。
    是“遗传”,是学养,是文化传统,是民族,地域,思维方式,身体素质,也许是那种至今为止对我们仍是一片混沌的那种被孟德尔摩尔根称之谓“染色体”的小精灵,或某几对染色体,乃至某一对染色体在某中作怪?
    用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做例证是危险的,因为文学有作家的创作在起作用。用我们身边的例证、用我们家庭的例证则比较可靠。事实证明。性格与遗传有比较密切的关系。父亲、母亲、祖父母、外祖父母的性格基因都很大程度上会遗传给下一代。“龙生龙,风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谚语有相当的局限性,会给人带来出身决定一切的坏影响,但又不可走向出身无关论,父母亲,直系亲属的若干性格因素会通过遗传部分沉淀在下一代的性格之中,乃至于一生下来就分居两地毫不相关的孪生男女性格上有惊人的相似。这说明遗传比后天环境影响有更大的作用。也许人类之所以能进化到今天这种文明程度,更是由于遗传在其中起作用。一个孩子,一两年内能掌握语言,三五年内能掌握文字,恐怕不能简单归结于环境与教育。我们用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教育施之于狗、鸟、哪怕是最接近人类的猿、猴,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吗?显然不能,这显然是婴儿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
    遗传因素对于性格,恐怕比环境、比教育的影响力更大一些。“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三岁看八十”,这些被时光岁月冲洗千百年仍旧光华四溢的道理,包孕着遗传对性格的影响。很多人历尽沧桑劫难——环境不知改变了多少,但个性却几乎难有变化。苏轼在宦海浮沉之中,未尝不知道与时俯仰的重要,但他直言不讳的禀性却始终改不了。当然也有改变的,白居易谪贬九江之前,抗言无忌,直指时弊;当他经历一番忧患之后,这种直言进谏的个性磨钝了,讲话顾忌多了。但也有不变的,他那种保持自己节操的初衷则一直没有变。
    根据经验,学养对性格是有影响的。性格粗暴急躁的人,由于学养的关系,虽不至于变得沉稳平和,但对抑制暴躁肯定有帮助。第二十六回。黛玉被关在怡红院外,本来黛玉是个不肯受委屈的人,想“要高声问”宝玉,甚至要“逗起气来”,但黛玉到底有学养。想到这是在舅母家中,毕竟“是客边”,“认真淘气,也觉没趣”。学养使她避开了一次因误会而起的争执。而在第三十一回中,宝玉正逢情绪不佳,见晴雯跌折了扇子骨,便批评了两句。晴雯如果是有学养的,自然会理解宝玉这两天的不顺心,可晴雯没有黛玉那种修养,故而也把委屈和牢骚发泄出来,闹出一场纠纷,倘若不是二人都自我转圈,还不知道如何下场。学养对人性格的影响,可见一斑。
    何其芳先生把身体不健康作为黛玉愁苦性格的原因,恐怕也不无道理。病人多气,这是病理学提供的事实。健康的人,性格一向偏向开朗:身体赢弱多病的,往往忧郁低沉。当然,粗豪开朗者,身体也容易健康些,忧郁低沉者身体也容易不健康。林黛玉与史湘云性格的大异其趣,是不是包括这样一种原因?
    国家、民族、文化传统对性格有没有关系,好象也有。一则幽默小品这样说:一阵大风吹来,美国姑娘按住自己的草帽;日本姑娘一手按草帽,一手按裙子;而中国姑娘双手按住自己的裙子。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国家、民族、文化传统会影响人物的性格?还有人说,北方人粗犷,南方人细腻,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影响性格的因素太多了。大概正因为其复杂,正因为其不可捉摸,所以才使人感兴趣,才有人深入探讨。倘若明显易测,如人之手掌有五指,怕是没有人去研讨这个问题了。
    有时我还有这一种想法,人性都是相通的,凡是别人有的,我们也都有:阿Q精神,我们好象有;罗亭那种说得多做得少的精神,我们也有;哈姆雷特面临重大决策的那种犹豫,我们有;《红与黑》主人公于连那种不甘于现状,不断进取、敢于挑战的精神,我们未尝不也有。就拿海明威作品中一再着意渲染刻画的“硬汉”精神,又岂单单是美国精神?意大利人布鲁诺,算不算硬汉?俄国人布赫美托夫,《怎么办》中的那个故意睡钉板床的革命家,日本人杜丘,《追捕》电影中的主人公,中国的传统英雄关云长,刮骨疗毒,面不改色,大概都能算硬汉,硬汉精神,也是无时不有,无地不有,甚至无人不有一点,只不过是程度多少罢了。作家的本领则在于发现、挖掘这种东西。晴雯这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性格,我们身上多多少少不也有一点?林黛玉那种无端而生忧郁,悲苦低沉,对青春和生命的忧患,我们似乎也有一点。薛宝钗那种厚重平和,我们也不是没有。如果从这种意义上考虑问题,那末,追求性格形成的原因,又更加扑朔迷离了。
    看来,以前和目前文学最适宜表现的,是“什么”,而不是“为什么”。作家描写一朵朵的鲜花,红、黄、蓝、白、紫,异彩纷呈,但要回答“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怕是十分艰难。历史唯物主义固然开辟了社会科学研究的有序性部分,但一旦进入这种更微茫,更难于触摸的领域,也决不是一两条原则背熟了,就可以以一驭万、以浅驭深,以已知驭未知。也正因为文学科学还有许多人所未臻的领域,所以才显得神秘、迷茫和具有兴味。它总是要留给后人以不尽发展,有待开掘的余地,倘若现在就都把它掌握了,到顶了,那它的未来岂不是太悲观了?
    晴雯是书中一等人物,是书中浓墨重彩刻画的人物,靠一篇短文,要想说清所有问题,是不容易的。譬如晴雯的反抗性的界定,就得化大力气,专门论述才会讲得明白些。《红楼梦》里反封建、反家奴制度等有关论题,都有相当的理论深度,这里都不专门论及了。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6年4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6年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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