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谱系》似乎又回到了学术论文的外表,但在尼采自己看来,他在很大程度上乃是《超善恶》的简写本。而尼采生命最后阶段所写的《瓦格纳事件》《尼采反瓦格纳》以及《敌基督》,则更像某种用于争辩的小册子。(18) 而《瞧!这个人》呢?它又是对《圣经》的戏仿,但这一次是以仿写自传的形式出现的。说是自传,但所有内容只是对自己已经出版的旧作给出的提要,与通常的传记大相径庭。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尼采准备公开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我们教育制度的未来》,是尼采所有作品中唯一采用对话录形式的。这是尼采26岁任教巴塞尔大学时给学生所做讲演的文字稿,但它却是非常不合体例的讲演稿,因为通篇复述了一个老者与一个青年人的对话,而对话的主体则是讲述故事。很明显,整个作品至少在形式上模仿了柏拉图。而尼采的最好一部作品是什么呢?是在他疯狂之前(约1888年底1889年初)编订的一组《狄俄尼索斯颂歌》。这不仅再次让我们想到尼采的另一个身份——诗人,而且让我们再一次惊叹于他的文体实验的丰富多彩。 重要的是,与穆齐尔对文体的自觉认识和选择完全可以相提并论,所有这些文体实践也都是尼采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尼采这是试图通过多元文体彰显他的“透视主义”,还是在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努力复兴诗与哲人古老而深刻的血肉联系?诗与哲学的同一,不也是一个与启蒙理性相对照的德意志传统——一种与古希腊一脉相承的传统吗? 考夫曼说,尼采在《瓦格纳事件》第7节的下面这段话,乃是尼采对自己文体的最好评判。我们不妨看看尼采自己是怎么说的: 这次我在文体(风格)问题上逗留片刻。——文学的颓废通过什么特点显示自身?通过生命不再居留于整体中。词语变得独立,从句子中跳跃而出,句子越出边界,模糊页面的意义,而页面以牺牲整体为代价,赢得生命——整体不再是整体。不过,这只是对于某种颓废文体(风格)的譬喻:每次可见的是原子的杂乱无序,意志的支离破碎,“个体的自由”,用道德的口吻——扩展为一种政治理论,即“人人具有同样的权利”。生命,那同样的生命力,生命的勃勃生机,被挤压进最小的构形,那残余的部分便乏于生命。到处是瘫痪,艰辛,僵化或者敌对和混乱这两者,就会越多地进入人们的视野。整体不再生存:他是拼装起来的,被计算出的,假造的,是一种人工制品。——(19) 尼采的这番夫子自道,显然将文体的颓废形式,与生命的颓废形式联系了起来。而这种颓废形式的根本问题就在于——整体再也不再是整体,一切都像孤立的词语,跳跃的句子,混乱得难成意义而又写满文字的页面。难道尼采是要将他的多元驳杂的文体与这种无序、支离、破碎、瘫痪……的状况联系起来,或者如后现代的思想家们所理解的那样,尼采所苦心经营的驳杂文体乃是对世界之支离难解、难以生存的一种滑稽模范? 我们应该还记得穆齐尔在《没有个性的人》中所说的那番话。随笔文体的实践者,就其积极意义来看,是带或不带宗教色彩的圣徒。尼采这个多元文体尝试者,是不是同样是这样的人?文体是复数的,生命的选择也是复数的,承认乃至模拟这种不完整性,那种“整体不再生存”的现实,并不意味着简单认同这种现实。别忘了,尼采只是做了一个譬喻。否则,尼采为什么还要主张“主人道德”?为什么还要让查拉图斯特拉下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还要编订《狄俄尼索斯颂歌》?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第11节曾经这样对他的读者说: 这是我的路,你的呢?——我这样问那些问我“路”的人。 因为那路——并不在。或者更准确地说,路并不现成在,而是需要我们如一个诗人或哲人寻求文体的无穷可能性那样去寻找。但那一定比寻找文体时,需要更多的审慎、毅力、智慧和勇气——甚至自我解嘲…… 尼采和穆齐尔这么做了,我们呢? 我们从探寻文体与意义之间的关联,走到思考“文体即意义”这个极端的思想位置上。与穆齐尔和尼采的遭遇,使我们似乎可以超越一般的文学解释学甚至文学的范围,来思考文体与意义无限接近的种种可能。与其说这是一种尝试,毋宁说,这是一种精神冒险。 我们需要再一次地问:“文体即意义”吗?传播学上说,“媒介即信息”;本雅明认为,语言就是语言的表达方式,语言的表达方式就是语言。从“文体即意义”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是否意味着我们需要不断打破文体被赋予的意义,从而不被固定而僵化的意义模式所局限和钳制?是否意味着,我们必须不断尝试从文体出发寻求新的意义通道,从而永远有再次出发的理由和可能性?诗和哲学的对话关系是如此,生命的存在,是不是也只能——应该如此? 尼采《狄俄尼索斯颂歌》最后一首这样唱道: 我不过是一个词语匠人: 这跟词有何相关! 与我又何涉! 为勇者,为性情豪爽之士, 我唱出这支歌。(20) 我们听到这首歌了吗?我们能听懂这首歌吗?我们怎样唱出自己的声音和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