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帝国内部的异国南方 从1938年开始逐渐清晰的南进政策到后来的“大东亚共荣圈”,“南方”始终是20世纪前半期日本现代化和帝国形成过程中一个不无焦虑却至关重要的概念。(23)对台湾殖民历史的研究常常呈现出一种两极化倾向,即以帝国日本为权力中心的一极与另一极台湾构成一个简单的对立。而对日本殖民时期的台湾历史、文学的研究也将台湾划定为一个闭塞空间,不考虑台湾本土作家和日本作家与外界的交流以及各自的文学传统。在这被划定的封闭区域中,台湾也好,日本也好,似乎都失去了各自与其他文化和地区冲突与交流的“史前史”。但是,事实上,日本帝国的“南方”边界相当模糊,它可以被表述为“南方”、“南洋”,有时候是“南蛮”。(24)例如美国历史学家马克·皮特就曾指出“南洋”包括西太平洋群岛、美拉尼西亚众岛屿以及安达曼群岛到新几内亚岛的广泛区域。(25)日本历史学家矢野畅也曾描绘过日本自明治以来的两条“南方”道路:一条是从冲绳到台湾到中国南部再到越南的线路,另一条是从小笠原群岛到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再到澳大利亚的南进路线。(26)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这两条线路所涵盖的地区大多都成为了日本的势力范围。但是矢野畅所勾画的南方路线与包括菲律宾、台湾、日本的九州、韩国等地区在内的中国的东海区域有部分的重合。16世纪存在着马尼拉-澳门-广东-台湾-长崎的联络网。(27)而台湾和九州是新的帝国南方区域与传统东海贸易世界的重合中心。在台湾成为帝国日本南进中心之前,它曾是欧洲在亚洲殖民扩张的落脚点。(28)就像40年代不断被重提的郑成功的故事所显示的那样,台湾是不同新旧世界体系的重叠交汇处,它连接着不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结构。因此我们应该在更为广阔的世界格局中讨论南方想象。 上文提到的《夏日的话题:做婊奇谭》中所描述的日本青年“山村”误入台湾本地妓馆的“惊险故事”,和当时的文艺生活有直接联系。“山村”去赴的正是日本著名现代作家和诗人北原白秋在台湾的欢迎宴会(详见「夏」:1934年8月2日第7版)。北原白秋受到台湾总督府和教育部的邀请于1934年7月间访问台湾。台湾总督府在7月5日设欢迎宴。西川满以及他在台北帝国大学的两位朋友岛田谨二和矢野峰人不但承接了台湾总督府的欢迎宴,更在西川满所负责的《台湾日日新报》的文艺栏上发表了一系列的文艺评论和诗歌来歌颂北原白秋的文学功绩。西川满亲自创作了一组短诗,题为《烈日及他两篇:献给北原白秋》。在这些诗歌中,西川满将台湾明亮的阳光和蓝天纳入诗行,描写“青绿色的树林中金黄色耀眼的丽日”和“划过青白色天空的飞雀”,努力创造出一副明亮的异国风貌。 然而。这一南方异国情调的画面并没有感染到北原白秋。他在旅行札记中这样描述台湾的风貌: 华丽岛这个名字令我想象到的台湾风光,首先是椰子树叶沙沙作响的基隆的丘陵,朱砂和鲜艳的草绿色,发着光的云层,透明的青瓷色的天空,比天空更蓝的碧蓝的海潮。在那一片酷热的大气中,我们乘坐的蓬莱丸的汽笛低吼着,带着弛缓粗厚的回响。可是对明媚的亚热带的期待全落空了。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擦拭我眼镜片的雾气。连着港口的丘陵竟如此地忧郁暗淡,岸边能看到的只是几座灰色混凝土中夹杂着铁锈的建筑。映在我眼里的这风景和九州的门司附近又有什么区别呢?(29) 当被问及对台湾的印象时,北原白秋常常把台湾与九州类比。对这个日本已经统治了近四十年的殖民地而言,北原白秋希望能够看到一个与日本本土风貌不同的台湾,因此对色彩斑斓的风景,热带的植物都有所期待。在基隆登陆时,北原白秋“带着有着结实帽檐的深灰色头盔”,就好像要去热带丛林探险一般。(30)然而,事实却是台湾让北原白秋想起了九州,他不得不沮丧地发问:“这不是九州吗?台湾在哪里?”(31) 北原白秋将台湾和九州并置在一起值得注意。40年代初,当帝国的“大东亚共荣圈”政策逐渐成形时,另一个经常出访台湾的“南方谱系”作家佐藤春夫也做过类似的比较。就在大东亚战争爆发之前,佐藤春夫写了一首名为《黑潮之歌》的诗。在诗中他写道:“当我年轻时,我经常站在九州的海岸边。在那里我所见者,仿佛是碧空的影子,他们那深色的海波无穷无尽地涌向太平洋。无限广阔,深不可测,他们一刻不停地涌向南方。黑潮啊,日本的洋流。”(32)犹如这黑潮一般,帝国正践行从九州推进到太平洋的路线,而台湾正是南进的中心。佐藤春夫和北原白秋这两位积极参与了帝国南进文化宣传的诗人与作家都不约而同地把九州放在了帝国南进的起点上,并勾勒出了一张从帝国内部延伸至南方的线路图。九州,这个曾经将日本与世界相连的区域变成了一个连接帝国内部与外部、过去与未来的中转点。 在伊良子清白所描写的“南方的艳妇”和西川满的“东方的蒙马特”之前,是欧洲海上霸主在九州登陆的历史遗迹激发了日本作家对南方的向往和想象。1907年7月,北原白秋和木下杢太郎到九州旅行以搜求诗歌灵感,长崎和天主教传播的遗迹尤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回来之后,北原白秋和木下杢太郎创作了一系列的“南蛮文学”。“南蛮”本具有贬义,意指未开化的南方区域。在近代日本的语境里指的是由南边的海上而到达九州的葡萄牙与西班牙传教士和商队。(33)在外来文化输入之初,相关的外国文化与器物也带上了“南蛮”的名号。例如,德川政府称1811年建立的外国书籍翻译局为“蛮书和解御用”。而致力于外国历史文化的学者也被称为“蛮者”,相关的学问称为“南蛮学”。描绘葡萄牙和西班牙船只、人物,甚至天主教教堂的画曾被称为“南蛮艺术”(34)。但是,19世纪的日本很快就意识到跨海而来的异邦在器物和科技方面的进步,而“南蛮”也渐渐失去了它的贬义。到20世纪初,“南蛮”几乎可以指代任何外国的或具有异国情调的东西。(35) 对这一时期的北原白秋和木下杢太郎而言,“南蛮”专指“暹罗”、“吕宋岛”、“九州”等地区的遗迹,而“南蛮文学”则是指“基于传教士、西班牙或葡萄牙人生活和历史而创作的异国情调的或者浪漫主义的诗歌和戏曲”(36)。所谓的“南蛮文学”至少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描写热带的气候和植物,例如椰树和棕榈树,以及那些为热带自然气候所设计的建筑,例如阳台和窗户;第二,描写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文化和宗教。(37)北原白秋和木下杢太郎所行的区域,包括天草群岛在内,都充满了自16世纪以来日本和耶稣传教士接触的遗迹。而南蛮文学的魅力便在于它能借助这些历史遗迹创造出一种“异国情调”。(38) 1909年,受到旅行的启发,北原白秋创作了著名诗歌《邪宗门秘曲》。该诗一经发表,就受到了热烈的关注,北原白秋也因此得到了象征诗人的称号。在该诗第一节中,北原白秋写道: 我思绪万千, 想起那末世的邪教,基督教主宰的魔法, 异邦黑船的船长,红毛人怪异的国度, 南蛮的罗缎条纹,阿拉克酒和红葡萄酒, 血红的琉璃,馥郁袭人的康乃馨。(39) 许多新的词汇是对诸如玻璃、康乃馨和葡萄酒等新奇事物的翻译。美国著名的日本文学批评家唐纳德·基恩发现《邪宗门秘曲》中的花朵总有异国特点,它们有时候是金合欢,有时候是凤眼蓝,甚至是天芥草,却从来不是樱花。(40)而这些异国的植物和器物名字在诗歌中往往标以假名或生僻的汉字来对应它们自身的外语发音。这些异国的意象为20世纪初的作者创造出了一种表达想象和情感的空间和方式。(41) 在当时的“南蛮”诗歌中,从会使用魔法的邪教,到圣玛丽的圣像,再到红色的十字架,基督教形象构成了北原白秋和木下杢太郎异国情调的很大组成部分。“南蛮”诗歌浪漫化地处理了自1549年以来日本禁止基督教传播的血腥历史。传播基督教的禁令于1873年解除。在此之前1859年生效的《安政五国条约》结束了日本与西方隔绝的历史。该条约增开了包括长崎和神奈川(横滨)在内的四港,外国人可以在这些开港城市居住及自由贸易。在明治的历史语境中,有大量基督教遗迹的九州长崎和横滨总是被解读成日本近代化的诞生地,它们见证了“黑暗”的“闭国”时期的终结,而那些文化和宗教遗迹在明治后期也激发了异国情调文学。但是木下杢太郎忘了,正是他所向往的基督教在16世纪将世界一分为二,包括日本、中国在内的亚洲地区在教皇的允许下归属葡萄牙。海洋霸主在全球的争霸直接促成了葡萄牙在九州的登陆,这才有了木下杢太郎日后的“南蛮文学”。(4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