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贤治的边界性或游牧性除了表现为对职业身份的解域化,更凸显在对作为日本国民语言的“日语”的解域化上。德勒兹认为,语言是一种社会秩序化的手段,它不仅赋予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概念和范畴,而且将一种同质化的认同强加在我们身上。(26)纵观明治维新后日本近代国民国家的形成过程,就可以知道,作为“国语”的标准日语的制定力图从语言上统合所有日本人,迫使他们产生作为日本国民的同质化认同感。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国语”必须是生活在同时代的“国民”能够共同使用的语言,也就是说是没有历史、地域和阶级差异的均质化语言。而实际上,日本的“国语”乃是以明治时代统治阶层所居住的东京山手线周围这一特定区域——因此也是具有特权性质的区域——所使用的局部性语言为基础而设定的所谓标准日语。这种标准日语的设定和强制性推广,显然带有对其他地方方言的压制,并集中表现出以东京为代表的中央文化对地方边缘文化的入侵。宫泽贤治作为土生土长的日本东北人,在日常口语中使用东北方言,但在书写时却不得不使用以东京山手话为基础的标准日语,即被辖域化的日语,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宫泽贤治不得不成为双重语言使用者。作为诗人,他对自己的“母语”——东北方言——被标准日语所排斥和异化的现象抱着敏锐的问题意识,也对这种语言秩序化所表征的中央政权对其他地方的“文化殖民”抱有强烈的抵触感。因此,我们不妨把他诗歌中大量使用的岩手县方言看作是从强制性的语言秩序和思想结构中自由逃逸的行为,体现了诗人作为“少数”和“边缘”对“多数”和“中央”的抗拒意识。 《永诀的早晨》是宫泽贤治最脍炙人口的诗歌之一,表达了对挚爱的妹妹登志英年早逝的哀恸之情: けふのぅちに とほくへいつてしまふゎたくしのいもぅとょ みぞれがふつておもてはへんにぁかるいのだ (ぁめゆじゆとてちてけんじゃ) ぅすぁかるいいつそぅ みぞれはびちょびちょふつてくる (あめゆじゆとてちてけんじゃ) 青い蓴菜のもゃぅのついた これらふたつのかけた陶椀に おまへがたべるぁめゆきをとらぅとして ゎたくしがまがつたてつぽぅのゃぅに このくらいみぞれのなかに飛びだした (ぁめゆじゆとてちてけんじゃ) (中略) ゎたしたちがいつしょにさだつてきたぁひだ みなれたちゃゎんのこの藍のもゃぅにも もぅけふゎまへけゎかれてしまふ (Ora Orade shitori egumo) ほんたぅにけふおまへけゎかれてしまぅ 就在今天 我的妹妹啊,要去远方 雨雪交加,门前异常明亮 (请给俺盛一碗雨雪) 从暗红色的阴惨云团中 急匆匆飞下雨雪 (请给俺盛一碗雨雪) 拿着绘有蓝色莼菜图案的 两个缺口陶碗 去给你盛来雨雪 我像出了膛的子弹 冲进外面的雨雪 (请给俺盛一碗雨雪) (中略) 我们一起长大的岁月里 那见惯了的茶碗上的蓝色图案 今天也要和你诀别 (俺将一个人死去) 今天你真的要诀别…… (『現』:56-57) 诗中妹妹登志弥留之际的话语“请给俺盛一碗雨雪”反复穿插,且使用的是东北岩手县方言,借助括弧这个非文字的符号和排列上的缩进形式,妹妹登志的话语被隔离在诗人的叙述之外,她用方言发出的哀求在用标准国语写成的文脉中产生了明显的脱臼。在诗人看来,妹妹登志弥留之际所发出的、曾经震撼了自己耳膜的哀求声是无法用标准日语来再现的,即登志不可能将“请给俺盛一碗雨雪(ぁめゆじゆとてちてけんじゃ)”说成“请给我取一碗雨雪(ぁめゆきとつてきてください)”。更深层次来说,尽管作为日本“近代文学”的诗歌被迫接受了只能用标准语来书写的命运,但依靠这种语言无法再现妹妹的声音,因此这种问题意识化作了诗歌中的抗拒:抗拒把作为听觉记忆的声音标准言语化,抗拒把声音转换为日语文字体系,抗拒把地方方言变成规定语言。但是,作为情感和世界的表现者,诗人又肩负着必须用语言来表达的使命,于是,他只能采取这样的策略:除了直接把登志的声音表现为方言之外,还把“(俺将一个人死去)”这一句特意标记为“(Ora Orade Shitori egumo)”这样的罗马字,因为由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组成的标准日语文字体系无法栩栩如生地再现在岩手县花卷出生长大的登志的真实声音。为了表现花卷方言与标准语之间在辅音发音上的微妙差异,诗人只能借助元音和辅音分开标示的罗马字文字体系,但即便如此,也仍旧不可能用文字完全再现登志身体中发出的声音以及那种声音的音质、声调和节奏。不过,正如小森阳一指出的那样: 这一尝试却在诗中发挥了完全不同的效果。用罗马字标记的“登志”的声音,即使单从字面来看,也显然像是从异界传来的一样。“我们”“一起”等平假名标记的叙述被罗马字所阻断,唤起了一种强烈的隔绝感:即这已经变得不再可能,已经是过去的往事,“登志”已经一个人(Shitori)去到了死亡的世界。[中略]作为象征生死界线的括弧也同时是区别标准语与方言的界线。哥哥谈论“妹妹”时所使用的诗歌语言显然是作为近代国民国家的国民语的“日语”,即标准语。[中略]这种偏离了日常语言的、为了写诗而使用的“语言”,在面对即将死亡的“妹妹”时不免显得过于生疏。反过来说,借助把包含着面对面人际关系之鲜活感的、作为日常语的“方言”用括弧括起来,引用在被生疏的标准语统一起来的诗歌语言中,昭示了生死界限的难以逾越以及不得不永诀的兄妹间的距离。或许可以说,这样一来,原本不是诗歌语言的“方言”反而变成了最具强度的诗歌语言。(2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