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种”一词刚一出口,彻底惹火了卢钦多。他凛然告诉佩尔蒂尼:你可以把太阳想成是黑的,把月亮想成是扁的,太阳和月亮决不会因此而向你射箭,但是你若说某人是“杂种”,他会要你命的!佩尔蒂尼则故伎重施,反话正说,声称“杂种们”才是值得“夸奖”的,他们往往生气勃勃,精力充沛,甚至还春风得意,青云直上,因为他们是在纵情欢乐中诞生的,而不是在奴性的结合中、在枯燥沉闷的氛围中孕育的。“杂种”对于婚姻来说就像一部讽刺性作品,其作者就是人的天性;而婚姻呢,他更为阴毒地将其比喻为一个“在安乐椅上正襟危坐的妇人”,刚才与人淫乱时的放荡和欢愉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现在她戴上帽子和各种首饰,面容枯槁、惨淡,脚旁放着一张干瘪的羊皮纸,上面胡乱写着冒牌的神父们亵渎神灵的肮脏词句,前面是教堂冷清清的厅堂,背后是一群打打闹闹的乌合之众[3]751。 佩尔蒂尼这简直是“用干枯的魔掌”将火把扔进了卢钦多的胸膛,引得他果然“冒起火来”,又一次警告佩尔蒂尼,别以为自己是在跟一个小孩做儿戏、在往小孩的头上投扔骰子。不,他这是在玩弄冒失轻率的把戏。卢钦多估计佩尔蒂尼很快就要露出本来的嘴脸,于是就提醒他,假如他说出的是“蛇蝎心肠里才有的东西”,是对卢钦多及其旅伴乌兰内姆作为“人”的“猜疑和嘲弄”,那么卢钦多一定会将这些恶毒之语统统“扔回到你喉咙里,你就得吞下你自己的毒汁”[3]752-753。 卢钦多的说法让佩尔蒂尼仿佛觉得眼前是在演绎一出靡菲斯特斐勒司与浮士德式的“约定的故事”③,他才不受其引诱和束缚呢。他本是要复仇和清算对手的,所以决不能让卢钦多占了主动,于是他断然表示拒绝:“你要怎样就怎样好了,我要在你这笨蛋的眼睛里揉沙子!”卢钦多毫不相让:“还是把沙子揉到你自己的眼睛里去吧,别把火吹得太猛,熊熊的烈火会把你自己烧成灰烬!”佩尔蒂尼也不甘示弱,说卢钦多是耍嘴皮子,是放空话,火是卢钦多先“冒”起来的,“只会烧掉你一个人!”卢钦多则对此“无所谓”:“让它烧吧!”如果自己引火烧身,那么会用年轻人有力的双臂把佩尔蒂尼抱住,像钳子那样拼命夹住他的胸膛,然后把他先丢进黑沉沉的深渊,还会笑眯眯地、轻声对他说:下去吧,朋友!佩尔蒂尼讥讽其“是梦想家”,卢钦多就告诉他自己这样激愤的原委:你才初次见到我们,并不了解我们,却对我又是讽刺又是辱骂,我能不这样吗?为了对等,你得给我赔罪,而我要雪耻、消除流毒——咱们要进行一场决斗,演一出悲剧。 在佩尔蒂尼眼里,卢钦多愈发像一个幼稚的学生,“大约你从哪个古老的悲剧里抽出了这么一个结尾来念给老师听过吧”?“得了吧!”与年轻人决斗?他才不接招呢。但卢钦多不依不饶,骂其“胆小鬼”、“无赖”,还声称要把这几个字刻在他脸上,要到大街上去大喊大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他一顿。[3]754 面对这样的“愣头青”,老谋深算的佩尔蒂尼决定先“服软”:“好吧,咱们谈谈”吧,不过还是提醒卢钦多要“注意!有一个把我们两人连在一起的地方,这就是地狱,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地狱!”年轻人则自信得很:“干吗在这里啰唆?咱们的纷争可以当场解决,然后你可以逃往地狱,告诉那里的魔鬼:是我把你打发去的!”佩尔蒂尼还想拖延时间:“我还有一句话!”卢钦多打断他:“没什么说的,说话有啥用?我不听你的。你的话一文不值,你爱怎么装模作样都可以,反正我没有看见。去拿枪来,让枪来说话。”佩尔蒂尼也打断他。告诫他:别这么气壮如牛,别太孩子气!两人进行决斗,有两个条件需要具备,一是决斗者之间应该对等,不能差别太大,二是决斗前要拿出担保和抵押。可他觉得他俩的情况并不符合这些条件。诚如卢钦多也承认的,他对自己都不了解,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可以说一文不值,一事无成,他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作抵押呢?啥也没有!最后,佩尔蒂尼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奉劝卢钦多:“别这样,你先得有名字、荣誉和性命,我才肯拿我的名字、荣誉和性命跟你打赌!”“我才不敢拿我自己所具有的这一切来跟你这块空空的牌子决斗呢!”[3]755 佩尔蒂尼真是老奸巨猾,他压根不愿意决斗,只想通过一番言辞就制服对手、摆脱困境,连卢钦多都看出来了:“你那个鬼脑袋想得可真妙哇,账算得真精。”[3]755但卢钦多不可能再次陷入其逻辑和圈套了,他警告佩尔蒂尼:“别打错了算盘”,自己一定与其决斗,要像嘲弄一条疯狗一样嘲弄他,要他当众出丑,让女人、男人、孩子以及每个人都知道,或者按“存在”一词的一般意义讲,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佩尔蒂尼又施伎俩,他先是引诱卢钦多说要给他起一个反映其实际情况和理想的体面的名字,遭到卢钦多的嘲笑和拒绝:“你刚见到我,以前从未见过我”,怎么知道我的情况呢?况且仅凭眼睛是判断不出什么来的,因为眼睛见到的,只是一种骗局,只能是对我们摆脱不了的永久歪曲和嘲弄。佩尔蒂尼则认为自己曾经饱览人世沧桑,所以不容易受第一眼的欺骗,而且自己也不是今天才初次见到卢钦多。“如果要是我们以前曾经相识,那又将如何呢?”卢钦多自然不信,佩尔蒂尼告诉他,有那么一个奇怪的诗人,就像一头智慧的、善于明断是非、城府很深的“瞎眼母牛”,时时产生稀奇古怪的念头,能看出不同时段的生活的逻辑关联,并且将其陈述出来编成押韵的诗篇。卢钦多还是不相信,说这大概是“偶合”,你骗不了我!而佩尔蒂尼则告诉他,所谓“偶合”不过是哲学家在理性不管用而又要借理性来摆脱困境时才说的托话,使用“偶合”来解释是藐视智者的判断,比如,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的名字叫作“乌兰内姆”,“我这样称呼他”,也是偶合吗? 佩尔蒂尼竟然知道自己旅伴的名字!这是卢钦多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不得不惊呼:“天哪!”并且请他当着上帝的面说,是怎么认识乌兰内姆的。佩尔蒂尼却摆起谱来。卢钦多愈发讨厌起佩尔蒂尼这样的做派,但还是恳求其告诉原委。佩尔蒂尼知道自己胜利了,便执意不告诉他真相,并且卖起乖来:你不是叫我胆小鬼吗?要知道胆小鬼是微不足道的,对胆小鬼是没有什么好恳求的。这更把卢钦多气得够呛:“既然你想摘掉胆小鬼这顶帽子,你就该开始动手了!”佩尔蒂尼知道卢钦多不可能决斗了,因为他已经底气不足、心绪不宁了,于是开始调戏他:我们决斗吧,像现在这样,我站好了,你对我够好的了!我要决斗了。卢钦多终于泄气了,这样下去局面是无法挽救的了。但他嘴上还是不服软,指责佩尔蒂尼心肠如同铁石,心灵因搞惯了讥笑讽刺,已经干枯,发出臭气,像吞服灵药似的吞下了毒汁。“你这浅薄的笨蛋,枉费心机!”事情还没完,他要去把上帝唤来,让佩尔蒂尼当着上帝的面,站在上帝面前,额对额,眼对眼,看他怎么向上帝交代?“那时你会如同一个吓破了胆的孩子。”[3]757-758 可笑的卢钦多急忙下去,又旋即返回,刚才还申言不信上帝,现在他能召唤到什么上帝呢?这更激发佩尔蒂尼要嘲弄他了,说“现在有个更大的计谋来拯救”他,既然找不着上帝,那么让他找乌兰内姆,“向他忏悔你的罪过,请求他饶恕!向他流几滴泪,吻吻他的手,给自己剪一根请罪的枝条”!卢钦多说:你是在逼我吗?“就算是逼你。一切都合乎道德伦理,就像孩子的启蒙课本里写的那样合乎道德伦理。”佩尔蒂尼还颠倒黑白地说:“你对我只怀敌意和报复之心,要知道,我可不那么坏,我只是生性率直而已。”[3]759单纯而善良的卢钦多相信了他,只是说:尽管如此,我也决不会说我喜欢你,像朋友那样尊重你,但是过去的事儿就让它永远被忘记吧,就作为一场令人生厌的噩梦,犹如一切梦幻那样转瞬即逝,我会把它抛到九霄云外。 仅仅消除了卢钦多的敌意,佩尔蒂尼并不满足,于是就引诱他跟着自己走。先许诺要带着他去游山玩水——“我带你到幽静的地方去,让你看各种风景,让你看巉岩间的深渊,那里有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湖泊,那里有静静的微波在山岩环抱中轻轻地荡漾,那里的岁月在无声地流逝……”还没等他说完,卢钦多就急不可耐了,说:“你快领我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快去目的地吧。别迟疑,别顾虑,随便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寸步不离,只要此路通向目的地,你在前引路吧!”[3]761 这样,佩尔蒂尼虽然没有直接面对对手乌兰内姆,而是把卢钦多看做是对手的化身,他以如此的方式完成了自己长期以来心理所渴望的复仇。我们再简单地回顾一下他是如何一步步实现这一点的:先是非议对手乌兰内姆——引发卢钦多的不满和自我疑惑——提出古怪的“杂种”论——引发卢钦愤怒以至于想与其决斗——借口条件不对等拒绝决斗——借助曲解的“偶合”论出其不意地说出对手乌兰内姆的名字——卢钦多不仅放弃决斗,而且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此刻,佩尔蒂尼是快何如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