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真梦与假梦 米歇尔斯引证马克罗比乌斯(Macrobius)在《斯基皮奥之梦注疏》(Commentary to Scipio’s Dream)中的说法:梦可分成五类,其中一类便是insomnia,即希腊语中的enhypnion。古人认为,insomnia是不值得费力解释的那种梦,因为这种梦不涉及任何神意,为精神或肉体的痛苦或对未来的焦虑所引起。这种梦发生在睡眠者身上并随着睡眠消逝,它既不能对梦到它的人有所帮助,也没有什么意义。米歇尔斯进一步引证阿尔特米多卢斯(Artemidorus)的释梦书,阿尔特米多卢斯也认为,insomnia与做梦者的精神和肉体的状态相关,属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类,并无什么预言效用,通常被称之为焦虑之梦或祈愿之梦,它伴随着睡梦发生并随着睡梦的离开而消散(“Insomnium”:144)。 埃涅阿斯的冥府经历正是这样的一个insomnium,是一个焦虑之梦或祈愿之梦,它随着睡梦的结束从埃涅阿斯的脑子里彻底消失了(See “Insomnium”:145)。而如果冥府的整个经历都只是个insomnium,那么,游历冥府的埃涅阿斯和西比尔将只是真埃涅阿斯之insomnium中的内容,走幻梦之门也就因而是理所应当。但为什么维吉尔要说埃涅阿斯的insomnium是falsa的呢?Falsa是英文 false的词源,而英文false的首要词义便是“虚假的、伪造的”——难道维吉尔是说,埃涅阿斯整个梦境都是伪造的? 梅耶认真考察了塞赫维乌斯的维吉尔作品注疏中的说法,并由falsa所具有的“虚构的”这层意思为出发点,为睡梦之门提出了一种新的解释。(18)梅耶宣称,在论及《埃涅阿斯纪》的虚构特征时,塞赫维乌斯用的是诸如ficta(发明的)和falsum(虚假的,falsa是该词的阴性形式)等词汇,但很不幸,这些词对现代人来说意味着untrue(不真实),但事实上,这不过是fictional(虚构的)的另外一种说法而已(see“Ivory”:54)。《埃涅阿斯纪》对罗马的广泛指涉虽然使这部史诗具有了历史的基础,但就其总体结构而言,它所拥有的仍然是一个虚构的框架。但维吉尔也并不完全是虚构,塞赫维乌斯曾称卷六为“知识的冠冕”并声称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源自历史和哲学,也就是说源自真实(See “Ivory”:55)。 为了加强falsa意指“想象性虚构”而非“虚假/伪造”的说服力,梅耶进一步提出行893的fertur(据说)一词,并对之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比他更认真的是斯汀顿。在遍考希腊和拉丁文学中fertur的说法之后,斯汀顿提出了一种较为中庸的意见,认为它们是叙事者强调被叙述事件之不可思议性的手段。(19)斯汀顿的说法和塞赫维乌斯的观点非常接近:如果说fertur一词是叙述者强调所叙述事件之不可思议性,那也就是说,叙述者对自己叙述的虚构性质具有某种程度的体认。 如果falsa指的是“虚构”而非“虚假/ 伪造”,fertur史诗叙述者对所叙述内容之虚构性质的强调,那么,卷六结尾的睡梦之门作为一种重要的诗学手段,其根本目的就当是提醒读者文本叙述的虚构性。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史诗叙述者所强调的虚构性质适用的范围是怎样的。要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必须找到与睡梦之门相对应的其他的诗学机关,该机关或能与睡梦之门一起划定一个范围,从而告诉我们这两者之间的范围皆属虚构。 毫无疑问,我们马上会联想到维吉尔对冥府入口的描写(见《埃》:6.264-294)。在冥府入口出现的事物多达23种,总体来看,这些事物或怪物都呈现出某种形象化的虚构特征,或者说都是想象中的非真实存在的景象,是“白日梦”中骇人的场景。细究这几行史诗,我们很快就能发现一个至关重要的词,这便是6.284中的ferunt(据说)。Ferunt是fertur一词的另外一种动词变位形式,它们都由fero(讲、说、告诉)一词变位而来,在卷六的具体语境中都可翻译成“据说”。也就是说,实际上,在对冥府入口的描写中,维吉尔已嵌入了一个与冥府出口(即睡梦之门)处一样的诗学机关。 总而言之,除象牙门情节以外,维吉尔还分别在冥府入口和出口用“据说”(《埃》6.284的ferunt和行6.893的fertur)一词突出强调了文本的虚构特征。冥府入口处的“据说”加幻梦与冥府出口处的“据说”加幻梦的诗学手段,恰成呼应,而这一进一出和一呼一应之间似乎已经表明,它们之间的内容亦即维吉尔对埃涅阿斯冥府之旅的内容描述总体而言乃诗学的虚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