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树形图:对整体性文学史的重构与超越 莫莱蒂的进化观比其因果观更加稳固。正因为相信文学是进化的,所以他才在研究中为文学的进化现象寻找因果关系和证据。树形图就是他展示这一追寻结果的载体。莫莱蒂的树形图有两大特征:第一,树形图是包容历史和地理的时空统一的抽象文学史。莫莱蒂一直努力从长时段、大范围中构建一种超越国别、地域和历史的总体性文学史,这种文学史必然是一种高度的抽象和概括。作为莫莱蒂多年研究成果总结的《图表、地图和树》一书的副标题就是“文学史的抽象模式”。第二,莫莱蒂的树形图提供了一个包容、开放的文学的“动态交流系统”。如上所述,莫莱蒂的树形图是一个文学时空体,但更重要的是这个时空体在展示历史变迁和地理位移的同时,由节点、分叉和树叶等构成不同文学形式的对话关系。随着时代的发展,树形图也可以继续分枝散叶,展示文学的动态演变过程。莫莱蒂力图用树形图的方式建构“枢纽点系统”的文学史。“枢纽点”既是“通向未来发展的起点”,又是“网络中多条发展线索交接的一点”,(31)枢纽点的作用就像一个网络中枢,多个枢纽点之间呈动态交流过程,而枢纽点系统本身成为一幅清晰简洁的文学史图谱,读者可以在经纬交织的树形图上毫不费力地把握历史的全貌和微小的事件。树形图展示了文学的历史演变,强调时间性,树形图描述文学的地理位移,强调空间性,在时空交织中展现出来的节点和枝叶显示了文学的具体事件。而且,树形图不但是宏观和微观、抽象和具体、历史和地理、时间和空间演变的统一体,而且体现了这些文学形式之间的亲疏关系,表征了文学完整而又深刻的历史全貌,因此,树形图对莫莱蒂研究的意义和重要性不言而喻。 究其实,莫莱蒂用树形图呈现的文学史本身是西方学界在现代性危机下对文学史反思的成果。自19世纪以来,西方对历史的整体性消失有一种共识。裴特森指出,19世纪文学研究的“历史主义”有两个明显的不足:一是它依靠机械的因果解释模式并深信“实证方法的”客观性和可靠性;二是它将“时代精神”固化为高于一切的概念,认为此概念可用同质性的、统一性的用语来解释文学想象中爱国的民族主义和文化认同的出现。(32)裴特森不满传统的那种在“同一性”概念专制下的文学史传统,因为因果式的实证遮蔽了大量文学史实,而同质性、统一性的概念只能塑造虚假的历史形象,因此,这种文学史只是一种“纪念碑式”或“古董收藏式”的文学史。由于“纪念碑式”的文学史提供了一种“天才和杰作的游行表演,它所提出的思想、写作风格和创造性脱离社会现实,从而使文学脱离语境”,而“古董收藏式”的文学史认为“所搜集的所有过去的东西都有价值,放弃了当今的批判意识”,(33)二者都因过于讲求目的论(即线性的、因果式的、连续的),所以被断然唾弃。与此同时,受开放性、多样性、跨越式的异质文化因素影响,人们转而寻求断裂的、碎片的、非强制性、非干涉性的新的文学史撰写方法。这些方法都指向一种新的历史整体性消失的视野,“百科全书式”和“交响乐式”的文学史就是他们的最新尝试。在“百科全书式”和“交响乐式”文学史撰写的方式中潜藏着无数的枢纽点,这些点不但在构成的网络系统中生产、传播,构成跨地点、跨区域、跨国界、跨学科的视野,而且可以利用相互之间的互动交流,形成多声部的对话关系,从而反对单一性,反对传统的历史观,有意无意地与先前的历史观形成鲜明的对照和互补。在我看来,莫莱蒂的树形图正是这一文学史潮流的回响和超越。据此,莫莱蒂被当成美国“重构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莫莱蒂所提倡的‘文学进化论’观念代表了20世纪末期稍有衰退的西方‘理论潮’的复兴之势。”(34)一方面,莫莱蒂的树形图建构了一个整体但并不同一的文学史,既保证了文学史的完整性,又是对传统的文学史的超越;另一方面,树形图本身就是一个开放的、动态的系统,可以接纳和包容不同的文类和形式,并形成一种互动和交流。莫莱蒂力图用一种整体性的、动态的文学史代替断裂的、碎片的、局地性的文学史,这恰是莫莱蒂树形图的魅力。 当然,莫莱蒂的文学树形图也有欠缺的地方。其一,莫莱蒂的树形图遮蔽了文学的起源问题。达尔文的生命树暗含着一个伟大的意义,即世界上的生物皆出于一个或少数几个共同的祖先,即万物同源。但莫莱蒂在用树形图表示文学进化时,忽视或刻意回避这一问题。他以小说为例,将其分为18世纪前和18世纪后两个时期,强调“源自每一个叙事形式的分化是小说诞生后的前15个世纪的驱动力,而它们的聚合则在三个世纪后,自18世纪以来开始前进”。(35)分化虽然强调了文学类型的增殖过程,但分化是在相互隔离的民族国家进行,提供分化的这一文学树本身来自哪里?不同民族国家的文学树是同一个源头吗?莫莱蒂对此毫不提及,这一方面违背了达尔文设想生命树的初衷,另一方面又简化了文学的进化研究,甚为不妥。其二,莫莱蒂的树形图有忽视读者阅读能力之嫌。在我看来,进化树最大的优势在于它既能从低到高显示文学的历史(时间)变迁,又能由点到面展现文学的地理(空间)位移。如果用巴赫金的术语命名,进化树也可以称之为时空体。莫莱蒂力图用这样的一个时空体来规避历史或地理单一的视野,全面揭示文学进化的模式,进而撰写一部将历时性和共时性相结合的动态的文学史。但用进化树来展现文学的演变,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条件,即阅读这种树图的人必须要有一定的生物系谱学知识,具备阅读树形图的能力。这对于一直重视读者和市场的莫莱蒂来讲,显然不是小事。莫莱蒂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仍然只是简单引用接受美学家姚斯的观点,(36)乐观地认为这种“视野”的距离和形式主义家族中的“疏远”密切相关,暂时的阅读障碍并不能证明什么。但在我看来,对于这一点,除了作者需要在树形图上做出清楚而准确的标注之外,还需要注意培育阅读市场,培养读者群体。 总之,莫莱蒂的文学史是一个整体性推测的历史。他用树形图来标识文学史的动态系统,可以说创造了一种新的研究文学的模式。E·哈奇说:“一个模式是在一个哲学体系、艺术形式等等背后的基本设计;它是创造性的驱力所精心设计出来的一套假设、原则与价值,而必须加以自觉的探究。”(37)不管这个以树形图体现出来的文学模式是否完美或者真的有效,它的创新性以及展示出来的阐释功能和学术理想时时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