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阶级、历史——当性格的相当一部分能量不再来自阶级营垒的时候,“典型性格”的内在机制开始受阻。必须承认,精神分析学对于个人内心图景的描述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无意识的存在及其形成原因不啻打开了另一个空间。目前为止,精神分析学赢得的评价毁誉参半。尽管无法借助实验室器材观测无意识的构造,但是,多数人相信意识的水面之下隐藏了一个无意识的冰山。精神分析学遭受非议的观点首先是,无意识的形成的确来自——如同弗洛伊德所形容的那样——被压抑的性欲吗?当俄狄浦斯情结阐释为代代相传的心理图式之后,历史消失了。固定不变的俄狄浦斯情结业已近似生理机能。脱离历史的精神构造或许是精神分析学遭受质疑的另一点。 无论是弗洛伊德“梦的解释”还是他提出的文学研究模式,精神分析学显然拥有一套深层的叙事学构思。可以想象,精神分析叙事学与现实主义叙事学之间存在种种交汇、冲突、磨合和补充。尽管如此,我并未企图卷入精神分析学的各种争辩——我想提出的毋宁是社会学的故事:个人的活跃多大程度地来自历史提供的机遇? 按照马克思的分析,《共产党宣言》诞生的前后,阶级对抗进入白热化状态。资本主义的残酷压榨致使中产阶级纷纷破产,无产者队伍日益壮大。阶级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然而,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资本主义的一系列制度设计有效地缓解了阶级对抗制造的压力。这不仅解除了大规模革命的可能,而且,市场召唤出的活力开始以一种相对合理的方式创造财富。这种演变甚至使社会主义接受了市场经济。 市场经济的一个前提即是,个人的市场贡献率与个人收益息息相关。这时,个人愈来愈明显地成为一个独立的社会单元。当然,个人仍然从属于某一个阶级;可是,许多人如何改变命运、如何摆脱所属的阶级恰恰这个历史阶段令人惊奇的特殊故事。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各个社会阶层相对稳定;除了人为的政治整肃——除了强行驱入“阶级敌人”阵营,生产资料的公有制或者平均主义式的财富分配不可能动摇个人的阶级地位。从户籍、粮票、微薄的经济收入到社会成员之间无所不在的相互监督,个人的活动半径相当有限。阶级图谱的大规模改写出现在90年代之后,市场经济以惊人的速度打开了意识形态的枷锁,个人的财富追求很快合法化。不少黯淡无光的性格突然炽烈地燃烧起来,财富的得失造就的巨大跌宕勾画出个人命运的种种前所未有的起伏。另一方面,这也是阶级意识急剧衰退的时期。60年代至7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以失败告终,高度紧张的阶级斗争绷断了弦,“阶级”成为一个声名狼藉的概念。不论是追逐财富、名声、职务还是充当社会的批判者,几乎没有人继续理直气壮地扮演阶级的代表。我曾经形容过这种历史状况: 如果说各种传统的阶级描述并未过时,那么,各个阶级赢得的评价以及种种阶级关系的考察正在出现许多新型的论断。其次,个体活动空间的急速扩大制造出各种机会,许多人物跃出了自己曾经从属的社会共同体而改头换面,获得另一种身份。如果说,文学周边的社会历史正在发生剧烈的震荡,那么,理论图谱的失效和许多人物的身份变换均是剧烈震荡的表征。显然,人们可以从这些表征背后发现巨大的社会活力。个人的勤劳与否突然与利益的获取产生了密切的联系,个体逐渐从沉睡之中苏醒,纷纷进入跃跃欲试的状态。如此之多的特殊人物打破了平均数提供的规定形象。历史深部的冲动呼啸而出,各种僵硬的陈旧规定再也无法延续下去了。(17) 当然,经济环境的巨变终将诉诸文化。现今的文化气氛正在为个人的活跃提供前所未有的空间——我指的是大众传媒制造的空间。尽管“沉默的大多数”依然徘徊在大众传媒的门外,但是,报纸的扩版、电视频道的增加,尤其是互联网的开放为个人观点的表述造就了许多机会。不论存在何种不满和抱怨,这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相对于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保守、僵硬、专制,如今的大众传媒是在一个迥异的文化气氛之中运作。这时,个人的声音时常迫不及待地寻求表述的通道,这些声音没有必要汇聚为阶级的意志,然后运用标准的理论语言给予转述。技术拓展了巨大的传媒空间,多元的风格拥有了远为充分的表演舞台,某些新颖、陌生乃至怪异的表述方式可以轻易地获得形式的支持,形形色色的个人开始直接出面。这个意义上,诉求的多元和即时性进一步瓦解了阶级意识的整体性。或许,这可以形容为阶级意识的“后现代状况”? 结构主义叙事学的受挫主要原因是,试图把人类的历史安置于语言结构之上。语言是一个规范、严谨、稳定的符号体系,历史纷杂、喧闹、泥沙俱下同时又一往无前。语言可能吞噬历史吗?这似乎是理性主义者的幻想。历史内部各种活力的爆发以及扩散的方式远远脱离了语言结构的严密秩序。至少我更倾向于认为,语言是历史之一部分而不是相反。的确,语言是构建主体的基础,但是,没有理由低估主体改造、瓦解、摧毁、重铸语言的能力。机会合适的时候,个人迅速成为历史构造内部最为活跃的区域——这个区域的裂变后果超出许多人的意料。现实主义叙事学是不是对于这一点同样估计不足?当年,阶级曾经被视为最为坚固的社会阵营;如今,政治的锁扣已经打开,阶级的边框遭到了多重压力的冲击。许多个人行动脱离了常规指定的线路,他们的阶级身份由于急剧的震荡而开始破裂。迹象表明,各种新型的历史可能正在酝酿。对于文学说来,如果“现实主义”一词仍然保存了注视历史的传统涵义,那么,叙事学的修正和重新谋划或迟或早总要发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