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内部写本权威性的建构 以上所述内部写本的整体性设计和书写策略,都是写手为了树立各自权威而采取的相应措施。在民间的生活群体看来,以他们都具有的口头知识体系为参照,文字具有相当的权威力量和超越口头的优异之处,很早就引起当地写手的创作热情,促成了民间借鉴文献形式、将口头传说文字化的现象。因此,选择以文字为载体来干预口头传说,本身就有树立自我权威的意识在内。 不仅如此,在写本中引用书面文献更可增强说服力。罗兴振等民间知识分子都喜在写本中大量引用各类历史、地理、神话等方面的古代文献,并熟练地考辨;甚至还嫌通行文献的地方化、细节化程度不够,干脆自创“拟文献”以引导读者:赖北生就在写本中大量模仿古奥的文言来叙述传说,他费力编纂了55通碑文,涵盖了他编创的自帝喾至舜的一系列事迹,每通都详述情节内容,并虚拟了碑石位置和刻碑时间,结果生涩难懂,令人难以卒读,更不要说解释、翻译、传讲了;万安读者中却无人质疑,反而推崇他的学问。只是这样刻意避免通俗、情节过于复杂的写本也阻碍了自身进入口头传播,因此他的影响远不及罗兴振。 除了依赖文字权威之外,就那些在各自区域里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写本而论,其写手都积极采取各种方式,在生活中树立一己威望。与外部写本不同,内部写本的作者与读者生活在同一地方语境下,写本的受众群体与写手的日常生活交际圈高度重合,因此写手主体的个人魅力、知识水平、身份地位,尤其是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掌握一个区域内的话语权力等个人化因素,直接影响到受众的范围和基本态度。 罗兴振是所有写手中最具个人魅力的一位。他早年初中毕业后曾在阎锡山手下任文职工作,一生经历坎坷,如今身为历山舜庙负责人,以八十高龄奔波于历山的建设开发,为群众所敬佩赞叹,个人魅力也为其传说扩大了影响力。他读书很多,文采斐然,可熟练地背诵《论语》、《孟子》、《史记》中的部分段落,是历山上公认最有学问的民间知识分子。而且他还经常在各种场合向村民、游客、领导、记者等人群演述传说体系,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几个小时,热情生动而富有表现力,在羊獬、历山都受到公认好评,我们常听村民说他“最会讲”,让我们去采访他。他的写本数量最多、写作能力最强,再加上基本采纳了传统叙事,而新编入的传说又多根据典籍记录而来,逻辑上合理勾连,群众都很信服,小册子《羊獬历山联姻传记》至今仍是羊獬、历山大多数人心中的标准本。常有这样的情况:当我向村民采访传说而他记不清楚的时候,就说“你去看罗兴振那本书,那上面都有。”不仅普通人如此,甚至连传说演述水平很高的村民也甘愿服从于他的文字权威,如历山上的罗海健(76岁)告诉我他从小听到的传说就是娥皇、女英是尧王所收义女,但现在他不愿这样讲,因为别人听了就会拿着罗兴振的小册子质疑说“我这有书,你这个不对”而不信他。身为历山舜庙负责人、建筑设计者和当地公认的知识权威,罗兴振写本自然获得了舜庙的资金支持,不仅大量印行(售价二元一本),还常慷慨赠送,在羊獬和历山几乎每家一册。罗兴振写本的影响力不仅在整个传说圈内最强,甚至渗透到该传说圈之外,进入了通行的《洪洞县志》。《洪洞县志》中《娥皇、女英争大小》一篇极有可能全文摘录自罗兴振《羊獬历山联姻传记》中的同题章节[21]。 当然,大多数写手的学问和能力并不如罗兴振这样突出,但他们一旦产生干预传说的愿望,就开始寻找各种机遇以期迅速扩大自身影响,掌握更多话语权力。像羊獬村吴青松原本并无热情参与仪式活动的组织工作,自决定要编创写本之后,他便开始在公共场合频频露面,并担任“接姑姑迎娘娘”活动的司仪,为自己树立了仪式和传说权威的形象。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羊獬村的巫性村民写手潘炳杰,其写作过程非常特殊:他称自2005年至今,他常在梦中听见姑姑向他讲述传说,是被姑姑选中的“文马子”,姑姑要他专门在人间传播尧、舜、娥皇、女英的传说。他先按梦中原话写成草稿,然后再查阅书籍增添材料,组织整理成为新的传说写本。其写本力求将每个情节单元都得出新解,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区域系统,与传统说法出入非常大:生獬有两次,第二次就出生在他家院里;娥皇、女英争大小的意思不是争婚后地位,而是比赛身高、个子大小,诸如此类。他是13位写手中最不被认可的一位,迄今仍被区域内的主流话语拒之门外,不仅由于写作水平和偏离口头传统情节基干过多的缘故,而且与他在羊獬村经济地位、人际关系都很窘迫的状况有密切关联,他声称的梦中神授经历无人信服,给写本流通造成极大障碍,几乎所有读者都不认可他的写本情节,甚至当面驳斥他并羞与为伍。 以上还仅限于写手的个人化特质而言,若扩展到整个传说圈的动态语境中,再加上区域性、时代性等复杂因素共同作用,写手们为树立各自写本权威,相互间发生了联合、压制与妥协等力量重组过程,有时是很大规模的集体化行动,甚至伴以激烈的话语暴力行为。 内部写本生存在区域内各种压力之下,区域性因素会一直作用于其成型和传播的过程,一部写本只能在某几区域内得到认可,整个传说圈中却无公认权威。罗兴振的小册子《羊獬历山联姻传记》曾广为发行,尽管当时羊獬人对其中一些细节不太认可,总体还是持肯定态度的。但由于他只字不提万安,遭到万安人强烈抗议,万安人对罗兴振恨之入骨,据说差点发生围攻殴打他的事件。而获得万安人好评的则首推赖北生写本,追随他的闫为健、何新木也得到万安人认可。同样,这些写本也遭到羊獬、历山人的攻击:赖北生的小册子只能在万安发行,在羊獬庙会上被禁售。这样的区域矛盾长期以来不时地发挥作用,是干扰写本在不同区域间流通的强力因素。 而近几年来该传说圈面临对外开放的新形势,原本潜在的各项矛盾在时代因素刺激下纷纷浮出水面,促使当地人的传说观念在短期内发生了巨大、急速的转变,相应地,各位传说权威人士之间也发生了联合、妥协、打压等重新组合的现象。在三地纷争中,羊獬村本持相对超然的态度,不必参与论争,但对外展示形象的需求使该村也涌现出一批积极分子来主持话语了。以吴青松、吴克勇、于占辉为代表,以塑造崇高的人物形象为目标的一派写手群体正在羊獬和历山逐渐为人所知,成为一股新兴的传说力量。他们提出一个“规范”的概念,认为既然要对外展示,就不能再各说各的了,都要规范到他们编创的说法上来,并以权威身份联合起来打击异说。其写本虽未印行,重要命题却早已在口头上传播开了。 吴青松编写的传说册子《娥皇女英轶事传闻》可谓这派中的最极端者。他以当代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为指导思想,将传统叙事中不符合这一标准的地方全部改换了,认为这样有利于教化民众、免受误导,从各个方面对整个情节系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将娥皇女英争大小比赛改为二女出于孝心做家务的过程,其间还创造了磨、碾子、豆沙等一系列原始发明;西乔庄建庙来历不是当地传说的二位姑姑要在此躲避日军,而是她们从羊獬回历山时路上耽搁要在此歇宿,其动机是说,如果连神性的娥皇、女英都怕日本人,以后开发旅游宣传出去被外国人知道,就丧失了中国人的民族尊严……对于民众是否接受他的改编,目前无法确知;但他的新编情节非常复杂,可以推测它不太容易在口头领域广泛传播。 吴克勇、于占辉在村里都比较强势,每当他们听到村民讲述争大小、娥皇女英脾气不和见面打架等说法时,就会立刻呵斥“别胡说”。他俩常说:“既然咱们承认尧王是有道明君,难道能让两个女儿争大小去?”吴青松身为羊獬村唯一的民间知识分子,更以社会发展史知识教育村民:“那时候原始社会还是群婚制哩,娶两个很正常,不存在谁大谁小的问题。”有些村民坚持认为吴克勇一派说的不符合事实、篡改了历史,不服从他们的强制手段,他们对这样的人就相当仇视,全力阻止我们接触,而引领我们去采访那些讲述“规范”情节的人。 尽管这种改编主张严重偏离了传统的情节基干,但吴克勇一派站在高于其他人的道德立场上,连一向思想独立、尊重传统的罗兴振也屈从了,不敢承担贬低祖先道德、损害地方声誉的罪名。上文多次提及的罗兴振于1997年发行的影响颇大的小册子《羊獬历山联姻传记》中写有娥皇先许配司农之子,后来司农之子病故,姐妹俩才都嫁给舜的,并引发了婚后争大小。后来他不得不妥协于吴克勇等人的意见,在《历山访贤》剧本和多部通俗传说册子中取消了司农之子和争大小情节,代之以二妃同时嫁舜,舜王以三次比赛考验她们的智慧。他在修改情节后还对我强调说:“先前我给你讲的已经不存在了,没有那回事了”,其公开场合的口头演述也都转而以此为标准内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