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传播接受之诗禅关系:以诗证禅、以诗释禅 唐代既是诗歌的黄金时代,也是禅宗迅速成为中国佛教主流宗派的时代,当时诗人与禅僧间的交往日益频繁,而佛教题材在诗歌中的表现也日渐丰富。至宋,诗禅互动更是一种常见的社会文化现象。自南宋严羽系统提出“以禅喻诗”说后,诗禅关系便成了中国古典诗歌批评领域经久不衰的话题之一,而且,学人讨论最多者乃“以禅喻诗”之是是非非及其成因⑨。不过,据笔者对宋元明清丛林传播接受唐诗名篇现象的观察,它们体现的诗禅关系之主导层面,并非如严沧浪所说“以禅喻诗”,而是“以诗证禅”“以诗释禅”⑩。 本文所说“以诗证禅”,主要指禅宗大德参禅说法或开示学人时,引用唐诗中富于佛教义理或与自己所悟禅境界相同、相似甚至相反诗篇(诗句)之情形(11),目的在于使人悟入。据敦煌本《历代法宝记》,较早引唐诗证禅者是保唐宗无住禅师,他恐学道者著于言说,便引王梵志诗“惠眼近空心,非关髑髅孔。对面说不识,饶尔母姓董”(12)来开示信众。周裕锴先生则敏锐地发现,大约从北宋中叶开始,借用名篇警句来说法渐成风气(13)。实际就唐诗名篇名句而言,唐末宋初,禅林就广为引用并以之证禅了。如《景德传灯录》卷一一载赵州从谂法嗣扬州城东光孝院慧觉禅师:“领众出,见露柱。师合掌曰:‘不审,世尊。’一僧曰:‘和尚,是露柱。’师曰:‘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大正藏》,第51册,第287页中)慧觉所引七言诗,出自杜荀鹤七绝《闻子规》末两句。慧觉接引徒众,本希望他们能豁然开朗,当下启悟,哪知学人愚钝,所以白费口舌,而杜荀鹤诗意正好切合此情此意,故被他拈出。同书卷一八谓雪峰义存法嗣杭州西兴化度悟真禅师被人问:“维摩与文殊对谈何事?”师曰:“唯有门前镜湖水,清风不改旧时波。”(《大正藏》,第51册,第350页下)此七言句,则引自贺知章七绝《回乡偶书二首》(其二)末两句,原诗前两句曰:“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悟真答语,需整体上理解贺诗方可做出合理解释,其言下之意为,虽说岁月变迁不居,人世沧桑,但唯一不变的是清净佛性,即以清波喻佛性。同书卷二二载漳州报恩院行崇禅师被僧问:“丹霞烧木佛,意作么生?”师曰:“时寒烧火向。”曰:“翠微迎罗汉,意作么生?”师曰:“别是一家春。”(《大正藏》,第51册,第383页下)丹霞,即中唐著名禅师丹霞天然;翠微,则其弟子翠微无学,或称翠微和尚。师徒二人,表面看来对佛教偶像态度截然不同,前者烧木佛,后者供养罗汉,但实际上蕴含了相同的禅学真谛。学人对此难免疑惑重重,行崇故引王勃《山扉夜坐》“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林塘花月下,别是一家春”之末句作答。“一家春”,是形容二人对佛教同样虔诚,都强调自悟才是真正的成佛之路,只是场合有别而已。当有人问翠微与其师有何分别时,他回答道:“烧也不烧着,供养亦一任供养。”又问:“供养罗汉,罗汉还来也无?”师曰:“汝每日还吃么?”故“僧无语”(《大正藏》,第51册,第313页下)。 丛林用来证禅的唐诗,要么诗句本身包含了深刻禅理,要么可从佛教禅观或禅境(悟境)加以解释,和作者自身的宗教信仰倒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清王士禛就举出了不少具体的例证: 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14) 其中说王维《辋川集》句句入禅,当无疑义。陈允吉先生就曾十分详细地检讨过三首绝句:《孟城坳》《华子冈》和《鹿砦》,并一一剖析各诗所包蕴的佛教义理(15)。苑咸《酬王维》序中则赞王维“当代诗匠,又精禅理”(《全唐诗》卷一二九,第302页中),因此其诗富于禅理,是题中应有之义,丛林引之,自在情理之中。至于李白,则是道教徒诗人,主体思想也在道教,他虽然写过不少佛教题材的诗篇(16),却很难说对禅有多么深入的了解,可禅林对其人其诗同样津津乐道,如前举《云溪俍亭挺禅师语录》卷一一“颂古”中,李白、王维之诗都被引用6篇。此处王渔洋所举与禅等无差别的《玉阶怨》,《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二分析道: 玉阶露白,旋生浸人,则空庭独立,夜分已久,直是彻骨冰冷,形影无依,不可攀援。而四顾踌躇,只有明月在天耳,一笔到底,不寂寞而寂寞已甚,不言悲怨而悲感凄怨极矣。作诗者之神情,原在诗外,所以谓之仙人也。(《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782页中) 道盛所说,和王宗沐明万历七年(1579)《寒山诗序》对严沧浪以禅言诗的理解“彼以为诗之神理似禅而情非近禅者,诗终不工”(《嘉兴大藏经》,第20册,第654页上)颇显一致,言下之意说:太白此诗是“情近禅者”。再如《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七谓孤峰深禅师颂六祖“风动幡动”公案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西风吹不断,总是玉关情。”(《续藏经》,第65册,第514页下)其引诗出自李白《子夜吴歌》前四句,因动玉关情者总是人心,这正契合《六祖坛经》所载慧能一语点破梦中人之答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大正藏》,第48册,第349页下)。 至于以诗释禅,高慎涛先生认为它与引诗证禅有很大的不同:从表现形式看,以诗证禅尽量用遮诠法,多遵循“不说破”原则;以诗释禅,则“类似于诗家的笺注”,是苦口婆心的“老婆心切”(17)。传世禅宗文献中,较早以唐诗释禅者是中唐宗密,其在《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二“因渐修而渐悟等者,皆说证悟也”之句下有夹注云:“如登九层之台,足履渐高,所见渐远,故有人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大正藏》,第48册,第407页中)此处引诗,出自王之涣《登鹳雀楼》,但宗密并未点明作者,仅模模糊糊说“有人”。而引诗目的,意在说理,因王诗恰好能形象地说明登高望远之理。 当然,不同禅师引同一唐诗释禅时,所释佛理不尽相同。北宋本嵩述《华严经题法界观门颂》有云“皎然直下事,不动却须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元琮湛注曰:“此颂虽达俗谛,更须明即俗之真,物物目际皎然明白,不应滞事而迷理,全无变动之见,曰‘却须行’也。”(《大正藏》,第45册,第703页上)此一方面说明王诗虽在表现俗谛,却可从真俗不二看待;另一方面,又突出了华严法界缘起观和理事无碍说之用。 较大规模以诗释禅者是五代宋初法眼宗三祖永明延寿,其《宗镜录》中就有引用王维、岑参、杜荀鹤、寒山、拾得等许多著名教内外诗人的名篇名句来解释佛教名相或禅学义理。其卷六有云:“如今不直悟一心者,皆为邪曲;设外求佛果者,皆不为正。如寒山子诗云:‘男儿大丈夫,做事莫莽卤。径挺铁石心,直取菩提路。邪道不用行,行之转辛苦。不用求佛果,识取心王主。’”(《大正藏》,第48册,第448页上),此即引寒山诗来解释直悟本心的重要性。卷一○又云:“若河泉以为所现者,长河飞泉,入于镜中,出是所现之相。登楼持镜,则黄河一带尽入镜中,瀑布千丈见于径尺,王右丞诗云‘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明是所现矣!”(《大正藏》,第48册,第473页上)此则引王摩诘七律《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之颔联,解释了“能现→所现”这组概念中“所现”之含义。 两宋之际,圆悟克勤引入了一种新的说法方式——“评唱”。麻天祥先生指出,它是“把颂古进一步发展成为兼有说、评、颂、唱,类似于民间‘说话’的方式——评唱引入禅门。被誉为‘宗门第一书’的《碧岩录》,则是评唱的开山之作,也是代表作”。(18)其中,以唐诗释禅之例也时有所见,尤其考证雪窦重显颂古典故出处时,如卷二释“八万四千非凤毛”之“凤毛”,除了引用《南史》所载谢超宗事迹外,又引“古诗”云:“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如今有凤毛。”(《大正藏》,第48册,第155页下)此古诗实出杜少陵七律《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末两联。 嗣后,南宋万松行秀《从容录》、元初林泉从伦《空谷集》等,都继承了克勤评唱的方法与观点,影响较为深远。它们同样也不乏引诗释禅之例,如《从容录》卷三第37则《沩山业识》云:“骆宾王诗:‘既能圆似镜,何用曲如钩。’华严宗名秘密隐显俱成门,又教中说十地菩萨见性,如隔罗縠观月,若作‘罗月’亦可。然李白诗有‘萝月挂朝镜,松风鸣夜弦’,‘萝’字义长。”(《大正藏》,第48册,第252页中)所引骆宾王诗出于《玩初月》之“忌满光先缺,乘昏影暂流。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之末两句,仅把原诗“明”改作了“圆”;太白诗则出其五古《赠嵩山焦炼师》第15、16句。更可注意的是,行秀引诗目的竟然在于校正“隔罗縠观月”。本句原见北宋元照述《四分律含注戒本疏行宗记》卷二一,曰:“彼见佛性,如隔罗縠观月,喻其末明。《涅槃经》云:菩萨位阶十地,尚不了了,知见佛性,何况声闻、缘觉之人,能得见耶?”(《续藏经》,第40册,第167页中)其实,从佛典本义言,当以“罗縠”为是,如北凉昙无谶译《菩萨地持经》卷一○云:“菩萨智、如来智有何差别?究竟地菩萨智如罗縠中视,如来智如去罗縠。”(《大正藏》,第30册,第959页上)刘宋求那跋摩译《菩萨善戒经》卷九则说:“住毕竟地菩萨摩诃萨睹见佛法如罗縠中视,如来世尊都无斯事,是故名净。”(《大正藏》,第30册,第1013页上)但行秀以“萝”字义长,并引太白诗为据,只能说明李白这一句对他的影响太深刻了。 无论以诗证禅、以诗释禅,共同的思想基础都在诗禅相通、诗禅一致(19)。对此,晚唐五代齐己《寄郑谷郎中》曾以诗僧身份夫子自道云“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他所强调的正是诗歌构思和禅悟过程的一致性。元天如惟则会解、明释传灯疏《楞严经圆通疏》卷六则举例说: 若唐人诗“潭影空人心”,以潭水之空澄而印现影像于色法,不已疏乎?而人之俯临其间,不期然而情想顿空,说者谓此诗近乎禅,诚近之也。比菩萨不闻其声而独求乎音,不闻其音而独观其音,则业识失其故而所不能到,纯音遗闻,岂欺我哉?是以菩萨之名于观而不言色,于音而不言闻,岂非易众生根尘异地而置之乎?吾于六根互用法门未信乎,果而先信乎?菩萨之因心者以此矧反,闻自性圆洞,十虚音响发挥。全吾性分,惟闻惟音,法界理显,故枣柏有观音之教,金刚有眼听之言,皆与大悲声同一律。(《续藏经》,第12册,第837页上—中) 此“唐人诗”,指常建五律《题破山寺后禅院》。后人之所以异口同声地称赞它近于禅,是因为“潭影空人心”等句恰好能体现《楞严经》卷四倡导的“六根互用”之禅观,而“六根互用”是艺术审美之“通感”生成的心理基础(20)。易言之,诗境生成与禅境彻悟,都与思维主体之感知心理活动息息相关。 金人元好问《答俊书记学诗》又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21)晚明袁中道《送虚白请经序》则说“禅与诗,一理也。汝诗人之后也,姑与汝以诗论禅。汝祖诗,体无所不备,而其源实出于《雅》《颂》,则《三百篇》非乎?夫昙氏之教,《华严》诸经,佛语也,《三百篇》也。《瑜伽师地》《起信》《大智度论》,菩萨语也,汉魏诗也。支那撰述,若生、肇、台、贤,及五宗诸提唱之篇,皆诸老宿语也,三唐诗也。”(22)二人从诗、禅体用互通角度,对以诗证禅、以诗释禅提供了理论依据。对此,丛林内部也多所认同,道盛《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一九《诗论》即引憨公(即憨山德清)之语曰:“诗禅一也。吾宗以之接机,山川烟云草水,飞跃感物造耑,不即不离而协在其中矣。”(《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701页下)也就是说用来证禅、释禅之诗,本身也是禅之载体。不过,这种观点的理论基础应是“文字般若”观。隋吉藏大师《净名玄论》卷四“三正二道门”条即云:“又立三般若,皆就般若道中开之:一实相般若,二观照般若,三文字般若。实相能生般若,故名般若;文字能诠般若,以所诠为称,亦名般若。”(《大正藏》,第38册,第880页中)明传灯《维摩诘经无我疏》卷一则曰:“般若有三:实相般若,义当乎中;观照般若,义当乎空;文字般若,义当乎假。”(《续藏经》,第19册,第579页中)此“假”,即方便。换言之,文字在诠释船若时仅是方便法门,故对文字本身不能执着。后来北宋兴起的文字禅(23),从本质言,也是文字般若之一。王士禛曾云“舍筏以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24),其意是说诸佛说教之于禅悟,就像渡人之筏一样,开悟后没有必要再执着于经典本身;同理,诗家追求的诗境应是言外之旨。而证禅、释禅之唐诗,往往也作如是观。 此外,丛林善引唐诗,至少说明三个问题:一者唐诗的神奇魅力和巨大影响无处不在;二者禅僧对传统的“不立文字”说有所修正,这点早在唐代僧诗中就有充分的表现(25),更不用说北宋文字禅兴起后的情况了;三者禅师自身具有良好的诗歌素养,能正确理解欣赏唐诗名篇名句。而晚唐五代以降,具有杰出诗歌创作才能者不胜枚举,如《景德传灯录》卷一一谓香严智闲是“凡示学徒,语多简直,有偈颂二百余篇,随缘对机,不拘声律,诸方盛行”(《大正藏》,第51册,第284页下),《禅林僧宝传》谓重显禅师“盛年工翰墨,作为法句,追慕禅月休公”(《续藏经》,第79册,第514页下),《东坡志林》卷二则载有多名善诗文的禅师,特别是苏州仲殊师利和尚:“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26)而明清两朝的禅师,在《嘉兴藏》所收语录里大多有诗作传世,恕不备举。 最后要说明的是:前文所举丛林所用之唐诗,往往存在不同禅师对同一作品,或同一禅师在不同场合对同一诗作传播接受方式千差万别的情况,这恰好体现了汉传佛教语言观之随机应变原则。正如《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语录》所说“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大正藏》,第47册,第577页上)那样,因缘说法、因缘悟道,是唐诗名篇被丛林反复引用的基本前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