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引传统的“赋者古诗之流”的观点,主要讲赋的源流,而强调赋要有古诗的功能,将赋上升到古诗的境界,这是李白创作赋体的基本思想。所谓“光赞盛美”,固然是赋家的原有宗旨,但“感天动神”,却是李白从诗论中引来的思想。这应该是李白作赋的重要宗旨。李赋通过非凡的想象,笼括宇宙、广大无垠者如《大鹏赋》《明堂赋》《大猎赋》;深入天地变化之气,抒发感物之思者如《惜余春赋》等,都可以说是体现“感天动神”的宗旨的。但这是造成李白赋境的原因,至于他的赋品,则由他所说的“博远”之义造成。他批评杨、马的赋夸奢宫苑游猎,引起帝王的侈心,与民争地,使“三农及禽兽无息肩之地”,不仅损害人道,而且有违天地好生之德。联系李白《古风》的“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则李白赋体创作思想中的批判色彩,就更加明显了。其实汉赋的正宗观念是强调讽谕,扬、马的宫囿、游猎之赋,也是包含讽谕之旨的。但其具体的作法,是先颂而后讽,先扬而后抑,所以从实际的效果上看,主要是起了夸饰、劝诱的作用。李白的《明堂赋》虽然以颂美为旨,但最后“而圣主夕惕若厉”一段,则以颂为讽,称扬圣主玄思治道、力行素朴之治。至于其《大猎赋》,更是先陈天子大猎之宏大气势,非齐楚诸侯狩猎可比,而最后归结为以不猎为高。这都是直接继承汉代赋家的讽谕思想,但表现得更加深刻。这些都是他说的“义归博远”的表现。 杜甫的赋作体近雅颂,他的赋论主要是侧重于“润饰鸿业”这一方面,与李白所说的“光赞盛美”也有相通之处: 窃慕尧翁击壤之讴,适遇国家郊庙之礼,不觉手足蹈舞,形于篇章。漱吮甘液,游泳和气,声韵浸广,卷轴斯存,抑亦古诗之流,希乎述者之意,然词理野质,终不足以拂天听之崇高,配史籍以永久。⑨ 杜甫也继承“赋者古诗之流”思想,但他更主要的是从歌颂升平着眼,可以说继承了“古诗”中的雅颂传统。他说赋“抑亦古诗之流,希乎述者之意”,也是汉人对赋的基本认识。古诗为“诗三百”,古人认为是圣贤所作,自是经典。赋虽出于古诗,但却是“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时的“贤人失志”之作⑩,所以称为“述者之意”,非作者之事。再看“拂天听之崇高。配史籍以永久”,也是汉代著名赋家如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遭逢。《汉书·司马相如传》记载汉武帝因为读《子虚赋》而叹恨不与作者同时,后因杨得意之荐而得司马相如。又《汉书·扬雄传》记载“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11)这些都是“拂天听之崇高”的故事。至于“配史籍以永久”,也是汉代赋家令人艳羡的待遇。文集出于史部,汉代史家负整理文章之责,著名辞赋都载史书,尤以司马相如、扬雄等人所载为多。后世别集、总集成立,史传不再载录纯文学作品,所以唐人李、杜、王、孟的诗文辞赋,不再载于史籍。但杜甫所熟悉的还是两汉甚至魏晋南北朝诸史多载辞赋的情况,希望能够仰希古人,得到“配史籍以永久”的待遇。可见,以上“古诗之流”“述者之意”“拂天听之崇高”,“载史籍以永久”,都是杜甫作赋的一种理想。这种理想是来自于其对汉赋历史地位的认识。或许可以说,汉赋在杜甫这里,比在李白那里更具经典地位。 杜甫为学者所熟知的另一则赋论,为其《进雕赋表》的自述之词: (则)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12) “沉郁顿挫”,后人多用以论杜诗。诗赋相通,这样理解,当然也不违背杜甫的原意。但杜甫这里所讲的,主要是赋作的一种风格。仇注于此疏引:“刘歆《求方言书》:‘子云淡雅之才,沉郁之思。’陆机《思归赋》:‘伊我思之沉郁,怆感物而增悲。’又《遂志赋》:‘(冯衍)抑扬顿挫,怨之徒也。’钟嵘《诗品》:‘谢朓(极)与余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13)所以沉郁顿挫,仍然来自对汉人赋作的理解。但以沉郁顿挫四字论赋,却又是杜甫在赋论上的一大创新。自陆机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文赋》),前人多以赋为形似体物之文,多从文辞壮丽着眼。但陆机此语,本为互文,赋虽以体物浏亮为主,但也不排除缘情绮靡之体。陆机自己的赋作,抒情之激越悲哀,常过于其诗。杜之论赋则在综合前人零星赋论的基础上,推出“沉郁顿挫”之义,正是继承六朝以来赋体的抒情传统。他与李白一样,都将诗歌的审美理想引入赋体创作中,其赋论也吸收了诗论的一些观点。至于“随时敏捷”在这里,指的是文学侍从的一种素质,也是杜甫对自己作赋之特点的一个概括。杜甫赋主要是以润饰鸿业、鸣国家之盛为主旨,他能够根据朝廷的礼仪建设,随时掌握题材,形成赋作的题目。有时甚至在朝廷还没有发生某种礼仪行为时先机早发,如《封西岳赋》就是预见玄宗要为西岳封禅之事而作的。也有一些则是选择合适的题材,作为体物之赋,以供君王娱乐,如《雕赋》就是这样。这些都是他所说的“随时敏捷”的表现,“敏捷”即“敏捷诗千首”(《不见》)(14)之义。可见,杜甫的“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是对赋论的发展。 总结李杜的赋论,有这么几个共同特点:一是都能深入赋史的渊源,秉承汉赋之旨,这一点杜比李更加突出。二是体现诗赋共源的美学思想,引诗歌艺术的美学理想入赋体创作之中。具体的内容,即是李的“感天动神”与杜的“沉郁顿挫”之说。但是在对赋的功用的认识上,杜完全是将自己定位于文学侍从的角色,以雅颂为旨,辅以讽谏之义。李白则强调“博远之义”,是以讽谏为大赋的基本精神。 在赋体创作方面,李杜都带有超越六朝追溯大汉的思想,显示李杜文学创作上的宏大抱负。李白赋创作的时期比较长,在赋体方面不仅探源,而且能够披流,既学汉大赋,也学六朝小赋。杜甫在政治上有典型的以汉接唐,以魏晋南北朝为余闰的观念,其《朝献太清宫赋》对从曹操以来魏晋南北朝的各代统治者,都有所贬斥,称为“僭号”(15)。所以他的赋创作对六朝赋未屑借鉴。这当然与杜赋创作时间短,宗旨单一有关系。其在赋体创作方面未能如李白那样探源披流,对垒百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