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肃宗不法不孝的批评从史学、理学蔓延到诗学,宋人以之为“至论”,实质反映出宋人“祖宗法度,乃是家法”的理解。[48]至南宋,宋学的集大成者朱熹认为《书磨崖碑后》是黄庭坚“最好底议论”,[49]更指出:“然元次山之词,歌功而不颂德,则岂可谓无意也哉?至山谷之诗,推见至隐,以明君臣父子之训,是乃万世不可易之大防,与一时谋利计功之言,益不可同年而语矣。”[50]黄诗对肃宗的批评是宋代理学、史学观点在诗学领域的首次表现,始终引领着此后浯溪书写的主题。如北宋末期释惠洪《同景庄游浯溪读中兴碑》赞扬玄宗、批评肃宗,南宋中期杨万里《浯溪赋》认为肃宗灵武登基虽过于匆忙,但理解其当时进退两难的处境,认同其危难之际的历史功绩,这些观点皆由黄诗引发。 黄诗能够构建起文化浯溪这个“地方”,不仅因其议论,也由其声韵。此诗是唐以来古体诗反律化的典型作品,以高古之声调,写怀古之深慨,情辞相称。其声韵特点有三: 首先,全诗一韵到底,四支五微八齐邻韵通押,声音低微,适合表现低沉的情感。此时正值蔡京当国,黄庭坚乃戴罪之身,政治形势压抑,内心情感抑郁,连同游的朋友曾纡的姓名都不能明白写出[51],乃用低微的韵部抒情。“九庙不守乘舆西”虽是篇中出句,却也以八齐韵部字押韵,清沈道宽总结李杜韩苏平韵七古的声调称:“平韵之上尾必仄。其偶有用平者,必在文气己完,另用振笔,如韩之‘忆昔初蒙博士征’,苏之‘潮阳太守南迁还’也。”[52]黄诗此句上尾用平,正是要转入安史之乱后果的描写,故振起一笔。 其次,诗中第2、7、12、20、22和24句皆为三平尾,第3、9、13、19、21和23句为三仄尾,三平三仄脚占诗句总数的一半,声调极为高古。最后6句更是三仄尾和三平尾交替使用。王士祯倡导平韵七古“出句终以二、五为凭,落句终以三平为式”,[53]强调第二、第五字的平仄要相反,是为了避免平仄声叠用过多 而失去顿挫起伏之势。黄诗12句出句中,单数句共10句的第二、第五字的平仄相反,落句的第4、6、16、 20、22和24共6句也是如此,加上5句三平脚,特别是最后连续3句落句皆为三平调,拗折之中有和谐在。 最后,某些句子的平仄声调精心安排,与诗歌的意义和情感密切配合。如第1句“春风吹船著浯溪”,起首连用4个平声,衬出平稳轻快的情景,接着用1个短促的入声“著”,感觉一下子从空中降落,最后用 2个平声“浯溪”接住,描摹出稳妥靠岸上崖的情状。中间“何乃趣取大物为”,只有首字和末字是平声,中间叠用5个仄声,连声质问之态呼之欲出。后部“安知忠臣痛至骨”,前面4个平声,似乎在喃喃低语,如泣如诉,结尾3个仄声,尤其末字是短促的入声“骨”,仿佛突然高声呐喊,沉痛之情从压抑转向发泄。末句“涷雨为洗前朝悲”,三平尾回应诗歌开头的4个平声,平声在持续,诗意也在持续,余音不断,余意不尽。 黄诗的政治背景是“崇宁党锢”。从崇宁元年到三年,徽宗与蔡京大规模打击异己,三次籍定“元祐奸党碑”,司马光、苏轼、黄庭坚、秦观等旧党人物皆在贬斥废黜之列。对正在贬谪途中的黄庭坚来说,元结颂文本身有无讽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场的摩崖石刻勾起了他的历史记忆,元结和颜真卿生命中高洁讽谏的政治行为激发了他对现实政治的思考,从而发出批评肃宗的议论。待到南宋,偏安一隅的现实使作家的浯溪书写很容易想到收复中原失地,张扬“中兴想象”。[54]“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存在。”[55]当作家在现场观景怀古,在风景中思索历史,将自身投射到文化遗迹,历史记忆、时代感伤和个体存在被融于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就沟通了个人、地方与国家,地方书写因此而具备时间感、空间感、地方感和存在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