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浯溪书写的文史互文 在浯溪书写里,《书磨崖碑后》的成就一直最受推崇,但也始终伴随争议。此诗的议论和声韵常被相提并论,如宋末元初刘壎赞为“精深有议论,严整有格律”;[40]近代陈衍评“此首音节甚佳,而议论未是”,[41]陈寅恪则反驳说“此诗议论甚是,造语亦妙,何止‘音节佳’也”?[42]然而黄诗的议论和声韵具体好在何处仍鲜见分析。 今按此诗的“议论”大旨略有五端:其一,唐玄宗耽于逸乐,不恤国事,酿成大乱;其二,唐肃宗身为太子,监国平乱乃分内之事,却怀藏野心,竟然在统兵平乱一个月后就强行登上皇位;其三,平叛之事至为艰难,平叛成功全靠上天保佑,侥幸而已,绝非所谓“肃宗中兴”;其四,还京后肃宗大权旁落,内廷外朝实际掌握在张良娣、李辅国手中,其父玄宗凄凉苟活,形同囚徒;其五,元结《中兴颂》使用春秋笔法,寓含讥讽。五端之中,重点在第二、三、五处,焦点则在肃宗是否不法不孝,以及元结《中兴颂》是否包含批评之意,自黄庭坚此诗以后,这个“中兴颂罪案”一直贯穿着浯溪书写。 诗中“臣结春秋二三策”,是说元结《中兴颂》里有数句采用了春秋笔法,语含讥讽。从“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以及“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看,黄庭坚针对的元结原文是“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元结本意是否有讥讽,本文存而不论,[43]重要的是黄庭坚首先作如许解读,宋人多数也持同样看法,前引曾丰《题浯溪并序》指出了黄庭坚解读中兴颂的转折意义:“元次山颂刻于崖,至本朝熙宁数百年无异论。一经黄鲁直出意着语,来者往往更相黜陟。”问题的关键在于宋人对肃宗所持的批判态度。 在唐代,安史之乱的亲历者对肃宗的分兵自立、讨叛平乱是赞扬有加的,至少不会批评。如与元结同时的李华《无疆颂》八首、颜真卿《天下放生池碑铭》、杜甫《哀王孙》、《收京三首》。《旧唐书·肃宗纪》评论肃宗“孝莫大于继德,功莫盛于中兴”,很能代表唐末五代的普遍观点。但宋代的历史评论呈现义理化、道德化的特点,对肃宗的看法出现逆转。《新唐书·肃宗纪》说“肃宗虽不即尊位,亦可以破贼”。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至唐事,程颐(正叔)要求他正太宗、肃宗之“篡名”,司马光表示同意。[44]元祐初成书的范祖禹 《唐鉴》的史论也多接受程颐的意见,指斥肃宗逼夺皇位、监控玄宗于南内、胁迫玄宗迁入西内、致使玄宗郁愤而终,皆为悖逆不孝,[45]黄庭坚《书磨崖碑后》的议论与之如出一辙,曾季貍《艇斋诗话》称黄诗“有史法,古今诗人不至此也”,[46]原因盖在此。罗大经对此认识的历史演变有简要概述: 昔唐明皇幸蜀,肃宗即位灵武。元次山作颂,谓自古有盛德大业,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去盛德而止言大业,固以肃宗即位为非矣。伊川谓非禄山叛,乃肃宗叛也。山谷云:“抚军监国太子事,胡乃趣取大物为。”此皆至论。 [4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