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孔子的兴观群怨、温柔敦厚,孟子的以意逆志、言近而指远,诗家一切法则条规都在否定之列。我们知道,历史上对诗法、诗格的鄙斥,在在都有,但尚未见如此激烈和绝对的否定态度。当然,性灵若只能容纳孔、孟这些古老的信条,那就不过是陈腐不堪的老生常谈而已,又岂是袁枚这样的人所乐道?事实上,当性灵作为新诗学观念的核心范畴,作为新思潮的旗帜高扬起来时,其自身的派生能力已演绎出若干有明确的方向性、明显不同于前人看法的命题。即使在貌似推衍清初以来调和唐宋、泯灭初盛中晚之辨的反复论辩中,我们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属于他个人的声音,那就是极力推崇天性和天才,甚至断言“诗文之道,全关天分”。[61]正因为如此,铃木虎雄论性灵说的要点,说:“性灵派所贵,一言以蔽之,曰才。”[62] 袁枚晚年曾在《南园诗选序》中倡言:“诗不成于人,而成于其人之天。其人之天有诗,脱口能吟;其人之天无诗,虽吟而不如其无吟。同一石,独取泗滨之磬;同一铜,独取商山之钟:无他,其物之天殊也。舜之庭,独皋陶赓歌;孔之门,独子夏、子贡可与言诗:无他,其人之天殊也。”[63]所谓天,即天生的禀赋。如李白《怀素草书歌》所谓“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公孙大娘浑脱舞?”赵翼《论诗》所谓“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64]作诗既然依赖于先天禀赋,那就绝不是人们普遍可以拥有的东西。于是今日诗人之众多,非但不是诗家美谈,而适足为诗歌的堕落和灾难:“予往往见人之先天无诗,而人之后天有诗。于是以门户判诗,以书籍炫诗,以叠韵、次韵、险韵敷衍其诗,而诗道日亡!”[65] 所谓先天、后天之“诗”,乃是指人天赋的诗性,在袁枚看来也就是人掌握诗歌的天赋才能,是诗歌写作的首要资质。它无法于后天获得,即“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66]《随园诗话》中曾一再强调这一点,而且总是以天分与学力对举,如卷一即说,“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67]天分,就其表现于诗而言也就是才。袁枚曾引刘知几“有才无学,如巧匠无木,不能运斤;有学无才,如愚贾操金,不能屯货”之语,而更推衍道:“余以为诗文之作意用笔,如美人之发肤巧笑,先天也,诗文之征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饰,后天也。至于腔调涂泽,则又是美人之裹足穿耳,其功更后矣!”[68]参照上文,可知作意用笔是诗歌创作最重要的环节,也是最需要先天之才的地方,这是袁枚晚年确信不疑的定论。 在这个问题上,袁枚甚至与他诗学直接师承的叶燮看法也不同。叶燮是承认诗可学而能的,但对于“多读古人之诗而求工于诗而传焉”则有所保留,认为:“诗之可学而能者,尽天下之人皆能读古人之诗而能诗,今天下之称诗者是也;而求诗之工而可传者,则不在是。”[69]在他看来,诗的工拙除了取决于天资人力外,最重要的是有无胸襟,其次才是取材、装饰、变化的能力。而袁枚则说:“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70]《随园诗话》中记载这类例子很多,如薛中立幼时见蝴蝶,咏诗云:“佳人偷样好,停却绣鸳鸯。”大为乃父薛雪所赏。且道:“宋时某童子有句云:‘应是子规啼不到,致令我父不还家。’都是就一时感触,竞成天籁。”[71]正是出于这种认识,袁枚引述陶元藻语曰:“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72]依此类推,就自然会导向一个不免极端的论断:天性无诗之人有作如无,天性有诗之人不作如作。王鸣盛曾说:“所谓诗人者,非必其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连篇累牍,乃非诗人矣。”袁枚很欣赏这个说法,称其“深有得于诗之先者”。[73]又说:“皋陶作歌,禹、稷无闻;周、召作诗,太公无闻;子夏、子贡可与言诗,颜、闵无闻。人亦何必勉强作诗哉?”[7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