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今年初开始认真阅读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老实讲,在此之前没有看过这位墨西哥人的任何作品,尽管1990年他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过去了这么多年才去阅读帕斯,让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好像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这些年里,我总是担心阅读出现漏洞,比少写几篇小说还要让人不安,尤其遗漏帕斯这样具有鲜明个性的作家。 帕斯在诗歌、散文、文论、翻译等多方面都成就斐然,但我更喜欢他的文论,访谈录《批评的激情》不逊色《巴黎评论》,也不比菲利普·罗斯的《行话》差,《批评的激情》具有自己独特的芬芳,它曾经伴我走过许多旅途,也陪伴我度过许多不眠之夜,也正是在不断阅读帕斯中我才更加体会到,阅读比写作更加愉悦、更加欢心,因为阅读本身就是与思想深邃、精神阔大的人交谈。 比如帕斯说“只要是爱的享受,就比在吃人的社会里苟且偷生更有价值”,当然帕斯所说的“爱”,是广义上的爱,是人类生存的最原始的条件。不是吗?如果射出子弹的人想到爱,他能稍微迟疑一下扣动扳机吗?深刻阅读《批评的激情》,就会理解帕斯获得“诺奖”的理由——“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其中“感悟的智慧”,我觉得最为准确,厚厚的《批评的激情》,总能让阅读者充满激情。 激情总是与激进相伴。激情的帕斯就是激进的,他曾经在一个公开场合讲过,一个国家的健康与否,可以用它给予作家的自由程度来衡量。他还讲过,当权者永远倾向于招安诗人,并把他们变成小丑。一切社会否定他的诗人,事后又为诗人立碑。他还继续讲过,如果诗歌之言足够深刻有力,它就能抵御腐败的企图。真正的文学,不应该是甜言蜜语的文学。 因此,帕斯写出了自由的长诗《破碎的瓦罐》和《狂暴的季节》。有意思的是,他诗歌的最大特点就是绝望,因为他不满足于自由的程度,他总是用“绝望”这根火柴去点燃自由的火炬,所以他把诗歌断言为“诗歌本身也把批评用作了一种创造工具”,随后他进一步阐述,“诗歌是一种自由行为,是创造意志的产物。诗歌是行使自由,诗歌创造始于对语言的施暴”。 很早就有人说过——而且来自墨西哥、来自墨西哥的诗人们——“帕斯的诗歌是对墨西哥最令人信服的向导。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通过自己实践的文体有效地与读者建立联系”。文人相轻,诗人很难赞誉诗人,帕斯能够得到墨西哥同行们的赞誉,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帕斯的令人折服。 当然,对帕斯的赞誉,还来自世界各地。1990年,当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出之后,正在加拉加斯举行拉丁美洲八国会议的政府首脑当即决定联合向帕斯发出贺电,曾经与帕斯有思想分歧的马尔克斯也给他发来贺电,“瑞典文学院终于纠正了它本身多年来不承认你广泛而又巨大的文学成就的不公正做法,对此我十分高兴”。 在我阅读的记忆中,马尔克斯很少给人赞誉,但是马尔克斯却对帕斯充满敬仰之情。两个人思想有分歧,但马尔克斯最后还能纠正自己的偏识,形成公正的态度,也从某些方面证明了帕斯文学疆域的浩瀚,真的无法让人忽视。 其实,从帕斯的作品中也能找到马尔克斯“纠正自己偏识”的原因。许多人认为马尔克斯是书写“时间”的大师,其实帕斯对于“时间”的思考同样令人瞩目。帕斯认为“时间不是外在的尺度,而是人类行动的实质”,所以他认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创造者,应该“把时间转化为意象和作品”。帕斯这样讲了,也这样做了,他在长诗《废墟中的颂歌》中,通过“人,形象之树,花朵、果实、行为都是语言”这样的把握,终于把漫长的时间转化成了诸多“意象”。 阅读《批评的激情》,总能感到帕斯的苛刻。他说,作家不应该说一些初级真理,也不应该道德说教。他既不是意识形态者,也不应该是布道者。他应该为时代作证,又要创造精美的艺术作品。 正因为帕斯对文学创作的严谨和极高的要求,所以他思考的边界是广阔的,也是无处不在的,当有人问他“东方思想里什么最让您感兴趣”时,帕斯毫不犹豫地回答“佛教”,并且立刻举出对佛教的思考,“佛教的伟大教训是它对否定的反思,”还举出对“虚无”的理解,“虚无是一个不确切的词,说空更好”,帕斯在“虚无”和“空”之间选择“空”。他能躲在远处瞭望,并且行进自由,莫非与他祖父“是记者、是自由派,从不去教堂”有关? 帕斯是高傲的,但也是谦虚的;说作品,但又不仅说作品。他推崇胡安·鲁尔福;推崇西班牙大诗人、贡戈拉主义的创造者贡戈拉。他曾经与人谈起贡戈拉时,恭敬地说道“贡戈拉的生活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有,但是他的《孤独》不是谁都可以做到”。但帕斯终究是一个苛刻者,并非只是赞颂,在看到问题之后,即使那些蜚声世界的大作家,他也会发出质问,譬如对待博尔赫斯。帕斯用反问的语调讲,博尔赫斯在反对古巴的一个宣言上署名,赞成美国干涉多米尼加共和国,他这样的行为,我不能原谅他。但是回到创作上,帕斯却又能“公事公办”,认真地评判博尔赫斯的作品,他说“博尔赫斯不讲人际关系,而是讲词语之间的关系”,面对有人拿出福克纳的创作特色来反击帕斯——认为福克纳是“最讲人际关系的”,因为福克纳的作品“不仅为我们描绘了美国的南方世界,更主要是讲了黑人和白人之间可怕的关系”——帕斯毫不犹豫地说,“福克纳的作品首先是伟大的语言创造”。 阅读帕斯的《批评的激情》,他语言的精短凝练,让我想起危地马拉作家蒙特罗索;他深刻的哲理,让我想到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但无论怎样的“想起、想到”,帕斯就是帕斯,永远不可复制,不会拥有相同。 有人曾经说过,阅读帕斯的诗,能够把阅读者变成诗人。那么,阅读他的文论,能把阅读者变成激昂而又深思的理论家。 阅读《批评的激情》,会让漫漫长夜生长出来笔直的烛光。是的,批评需要激情,创作需要激情,难道我们审视、观察这个纷繁、嘈杂、庸常、琐碎的世界,不需要激情吗?真的,我们早已经麻木,早已习惯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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