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鸿:亡灵在大地游荡——读格非新著《望春风》
一直在想,格非什么时候写乡村?曾经看过他的一篇谈故乡和村庄的散文,当时就有种感觉,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写的。 读《望春风》,觉得像一群亡灵在说话,一如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时间倒流,已经死亡的儒里赵村重又复活——房屋重建,花又重开,植物重又生长,人又复活,人们又张口开始说话。各种声音如交响乐一般,在大地上此起彼伏。大地越是空茫,声音就越是清晰。 在这片废墟里,曾经有过很多鲜活的生命,如英雄一般活过。比如赵孟舒、赵锡光、唐文宽、王曼卿、“我”的父亲,他们都是匿名的英雄,在儒里赵,以自己的方式生长、死亡。赵孟舒受辱自杀;赵锡光以诗句怀念过去;唐文宽说着谁也不懂的英文;父亲自杀为保护同门;王曼卿造出一个植物丰盛的花园,她的身体也成为最好的隐喻。即使像老福奶奶,虽然目不识丁,却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迎接死亡。儒里赵,这个名字包含着它的过去,过去曾经有过的某种文化和生活。我喜欢这样一群人,他们来历不明,时代让他们无法自我言说,但儒里赵包容了他们,他们还各自保留着自我,哪怕是王曼卿那样一个女人,也还保留了一种德。这种“德”不是儒家的“德”,而是对生活的一种坚持。 再如高定邦、高定国、梅芳、春琴等等,他们构成儒里赵村最扎实的生活形态。彼此间既争吵阴谋,又同仇敌忾,就像不同自我之间的内在张力,虽然力量的方向不同,却是同一属性。在儒里赵,他们是主体存在的,有着对生活的强烈愿望和追求,有着自己的情感和选择。当儒里赵村被消失,大地成为废墟之后,这些生命只有变为亡灵,在荒草之中游荡。在城市里,他们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亡灵。 儒里赵村的下一代,“我”、同彬、礼平和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他们试图在城市里寻找自己新的根基和依赖,但是,那种曾经在赵孟舒、王曼卿和春琴们身上存在的“德”没有了。“我”们对儒里赵村是没有爱的,礼平野心勃勃,他要改造儒里赵村,把池塘、房屋、树木、花园全部毁掉,他意识不到儒里赵村的空间意义,也听不到亡灵的声音。他身上充满了恶的力量,这个恶和我们时代的某种力量和个性相一致。 村庄没有了,与历史的神秘联结没有了。像一棵树,被移了地方,再也找不到原来的空气和滋养,就只有委顿了。高定邦到城市里成为走街串巷给人做饭的人,谁会想到当年在儒里赵他也是决定一方的英雄?春琴们住在公寓房里,再也不能够和银娣她们结伴在通往各个方向的大地上行走,不能够侍弄庄稼,并传播着飞短流长的闲话。那片庄稼地不只种庄稼,还是她们的领地,她们在那里可以呼风唤雨,从容自在。来到城市,无一例外,他们面目模糊、神情呆滞,成为一个符号和没有任何价值的人。 不是村庄本身有多么重要,而是当村庄没有后,这一批人,或者,几千年来游荡在村庄上空的那些幽灵,真的无家可归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是历史的最大终结。对于社会学家、政治家而言,它预示着新的时代和新的矛盾,预示着断裂和重建;但是,对于文学家而言,他必须为这些无家可归的幽灵立传,必须留下他们的声音、面貌和喜怒哀乐。 在小说的第一、二章中,作者是单线叙述的,通过“我”这样一个少年的眼睛看村庄整体的生活形象。但是到第三章“余闻”,小说突然转换了视角,在第一、二章中被“我”观照过的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再次呈现。他们自我述说,把自己的内心重又袒露出来,就像河流突然开阔复杂,众声喧哗,每一条支流最终汇成了这条大的河流。因为有了第三章的汪洋恣意,《望春风》真正成为一部关于声音的小说,声音的姿态、语调、历程鲜明独特,儒里赵村的人最终终于成为自己,哪怕是以亡灵的方式。比如梅芳。在前两章中“我”是恨她的,她对待“我”和作为算命先生的父亲太粗暴,对政治又太盲目地相信,缺乏人性的柔软。但是在第三章,作家让她又重新活了过来,我们看到她内在的困顿,她对“爱”的追寻和失去,就好像一个亡灵在追忆自己逝去的人生。 《望春风》并不是一首关于乡村的挽歌,这样说太实在了,就好像格非是一个乡村中心主义者,是一个中国式田园诗的向往者。我不那样认为。作者并没有对乡村的伦理、邻里关系、文化传承、村庄形态进行终极化的书写,甚至,作者没有作出评价,他只是写出一种“衰颓”,它包含着非常实在的现实内容(社会进程、城市化、拆迁等等),他要对这些现实所构成的人生状况、生命形态进行准确细致的书写。但是,这些实在只是基本元素而已,一旦被归入小说的叙事和逻辑中,它们就拥有更广阔的存在。 这里面蕴含着一个更大的主题,它是一首关于永恒失去的诗。大地空茫,生命消逝,亡灵仍在喃喃细语,争吵、哭闹、欢笑,而“我”,赵伯渝,站在春风里,朝着东南西北望,希望能听到这些亡灵的声音,希望能够还原那热闹、鲜活的生活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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