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貌相集》是作者秦颖从事出版近30年期间与何兆武、王元化、萧乾、莫言等40余位学者、出版家、作家、翻译家接触过程中,给他们拍摄的肖像以及撰写的影像札记合集。 翻出这张1995年拍摄的老照片,有好一段时间我都有些迷惑,怎么会这么构图?把主角萧乾先生压在左下方的角落里,画面的主体是凌乱的书桌。 在整理资料、梳理记忆之后,这才有所理解。大概这是我读萧乾《搬家史》留下的印象,也是走进萧乾先生的家的第一感觉。其实,他的书房,远不是这张照片能反映的,完全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样子。靠墙全是书架,除此房子中间,摆放了像书店主要位置陈设图书的台桌,其实是两排沙发中间的一张茶几,超大的茶几,上面堆满了书,书桌边还有推车,好像是图书馆、书店运送图书上架的那种四轮推车;靠墙的书架除了书之外还摆满了各种杂物,如磁带、小公仔、瓶瓶罐罐,还有四处乱走的电线;除此房间各处好像还挂了不少的口袋,里面插着信件或是什么别的东西。靠书架的地上堆了一长溜东西,上面有公文包、小皮箱等等。我没到萧乾先生的卧室看过,从他的信提到的将书摆放床头的话看,大概也是这种景象。我见过的学者、文化人的书房不少,但这样的书房,好像是唯一的。 这照片除了想表现书房外,可能还表达了一层意思。1949年初,萧乾先生的母校剑桥大学要成立中文系,系主任何伦到香港大公报馆邀他去讲中国文学,并承诺终身职位。萧乾在《搬家史》中写道,但“家,像块磁铁,牢牢吸住我。我像只恋家的鸽子那样,奔回自己的出生地……我要回到北平去,在那里,我要第一次筑起自己的家。”他在本能的驱使下,谢绝了剑桥大学的邀请,返回了北平。但这之后,萧乾先生却经历十几次搬家,直到34年后的1983年,“才混上个可以安心放胆住下去的家,一个估计不至于再迁移的家”。这图片似乎在力图表现萧乾先生对家的依恋以及家给他的重压,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惜的是,我给萧乾先生的信基本上没留底稿,幸运的是,当年给萧乾先生的第一封信的草稿竟然还在,没有注明时间,估计是1994年上半年。 当时,我策划编辑的“汉英对照中国古典名著丛书”已经出版了五种,正在酝酿《史记》的翻译,四处写信求教、求助。信中提到,当年叶公超谈及要将《史记》译成英文,必须用十八世纪英国著名史学家吉本的文笔,才能不失《史记》的风格和韵味。我在信中请教:如何做比较好;目前国内哪些人可担此任务;能否请他主持,组一个班子来完成这项工作。萧乾先生回信,他谦虚地说:自己对《史记》没有研究,年纪又大了(85岁),还在译《尤利西斯》,难以参加这一巨大的工程。让我去找杨宪益先生,并告诉了杨先生的地址和电话。 入行当编辑后,有好多年,每天去上班都兴致冲冲,对新的一天充满了期待,像等待情书一样,期待收到作者的回信。开始组织“汉英对照中国古典名著丛书”后,这种期待目标更明确,心情更迫切。可想而知,收到萧乾先生的回信,我有多么兴奋。现在来看,收到这封信,至少有两重意义:其一,当时大多数的约稿、求教信都是泥牛入海,原因可能是多样的,如地址不准确,如作者不感兴趣,如身体不好、年纪太大不便回信等等,如今收到了回信,说明萧乾先生看重我这封信中涉及的问题;其二,之前,我往外文局给杨宪益先生写过好几封信,都没消息,而现在得到了杨先生的准确地址和电话。 为表示感谢,或为了让萧乾先生更多地了解我们这套书的情况,我寄去了已经出版的《周易》和《四书》两种。很快,萧先生回信了(距前封信一月多一点),对丛书提出了具体的评价和建议。 “从计划看,你们要把这批古籍都译成英文。这可是出版界一大事,也是英语界一大事。衷心祝愿你们获得成功。 “我有两点[意见]请考虑:1.有些古籍外文出版社早已有了英译,你们可曾参考?2.从销路(尤其国外)看,宜多译些近代作品,如《三言二拍》。能有些插图更好。” 后一点萧乾先生在两年后,我到了广州,还在信中跟我讨论。1996年6月16日来信中说,“除了高深的经典名著之外,明清小说的对照本读者会不会更多一些?如红楼或老残?”前一点,我们知道外文出版社做过不少,但多为文学名著,跟我们最初定位的学术名著方向不一样。 从萧乾先生的信,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也明显感到,他是热心人,对这套书,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于是1995年3月底,新一种《楚辞》一出版,便给萧先生寄了一册。他回信道:“你们在开创出版界一个新的方向,既普及了祖国名著,又提高了英语界水平。我目前在忙写‘二战’。很想在《出版参考》上写一短文表扬一下。容我腾出手吧。”没有想到萧先生会主动提出为我们写文章宣传,当然,这也拉近了我的心里距离。当时,我为了了解中国经典西译的情况,寻找现有的译本,翻查了不少资料,书出版后,为了宣传这套书,又以这些资料为基础,写了一些宣传文字,主体是“西行记”系列:“《四书》西行记”“《周易》西行记”“《孙子兵法》西行记”等等。其中,我比较得意的是《诗经》一篇。于是,将之寄给了萧乾先生求教。 5月初,萧乾先生来信。“甫从沪滨归来,即拜读大著论‘诗经的几个英译本’,甚佩。尤其结尾处谈到,翻译本身也是一种创造,甚有同感……在拜读以您为主力的这套汉英对照的古典名著时,一直不胜感佩……这套书已陈列在我枕畔及书架上,我将随时捧读。” 萧乾先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答应写文章宣传一事一直放在心上,不久(1995年5月18日)我便收到了他寄来的用复写纸复写的“三种愿望同时满足——介绍〈汉英对照中国古典名著丛书〉”,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我赶写了一短介,已寄给①光明日报的中华读书报及②商务的《英语学习》……这套书正好为我补补课(所以六种之外如还有存书望尽可能十种寄全)。我想再翻读一阵再考虑给《读书》写的问题。”很快,萧乾先生寄来了中华读书报的剪报。 这之后,却发生了一件让我极难堪的事。收到剪报,我按出版社鼓励编辑作者推介宣传本社出版的图书的规定,给先生写信,说要给他寄稿酬。他回信说不必了,但我跟着又写了第二封信。1995年6月10日萧乾先生来的信,措辞严厉: “秦颖同志,接你信我很难过。我写过一些书报评论,但从未得过出版单位的分文。而你两次来信提此事,使我觉得‘有偿新闻’已够丢人,够不健康的了,贵社还在提倡有偿评论。我认为切切不可这样。如果报刊上评论作者均搞红包,我则今后不再看(更不写)评论了。 “我是真心欣赏尊编的这套书,真心认为它们对在古典著作、在翻译,在中文需要补课的人们是及时雨。我珍贵你们送我的这套书,甚于我书架上许多出版社送我的许多新书。我是真心为了普及你们这套书而写评论的。不少出版社送我更多(有时全集达二十卷精装),但引不起我写评论的兴致。我的大学(燕京)毕业论文是‘书评研究’(八十年代人民日报重印过)。我主张书评(正如一切言论)应具独立性,独立才能客观。客观才有一读的价值。” 先生的认真严肃不需要我多说,图书的宣传促销,本来是市场化条件下出版社经营的必然,在出版社并无不对,错就错在我把奖励运用不当,伤害了先生纯正的用心和感情。当然,先生的这番批评也让我倍感满足,因为萧乾先生的评论是独立的、客观的,是对我工作成果的最高肯定和奖励。 于是,这才有了1995年4月的那一次拜访。本文一开头,我已经谈了走进萧乾先生的家的那种感觉。就是在那一片混沌中,萧乾先生签名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人生采访》,此书在中国新闻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收录了先生不同时期的报告文学作品,显现了作者的创作风格;一本是他翻译的《尤利西斯》第一卷,此书当年风靡一时,也引起了一场翻译理论的大讨论。回到长沙后不久,我又收到了先生寄来的两本书,其中一册《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这些都成为了我的珍藏。 这是我接触萧乾先生的一点点印象。 关于萧乾先生,后来,我听到过很多故事。牛汉先生的回忆录里谈到萧乾在咸宁干校落水时出手相救遭人调侃,苏福忠兄的《我认识萧乾》勾勒出了他心中的形象。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我曾听江枫先生说,《尤利西斯》第一卷出版后,他对译文提出了批评意见,萧乾为此请客致谢……这些故事和印象加在一起,会让我们看到一个丰满鲜活的萧乾。 萧乾先生是《随笔》的老作者,遗憾的是,我到《随笔》时,先生已经走了。如果先生还在,他一定会鼎力支持我。谨以此纪念现代著名的记者、文学家、翻译家萧乾先生。 (摘编自《貌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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