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全国已有逾百所高校开设了创意写作课程。与创意写作相关的话题一直都在热议中——创意写作培养的是作家还是写手?它与传统文学创作是否可以融合?它应该服务于文化工业还是追求人文关怀?它将给高校文学教育及整个文学生态带来怎样的变革?中国的创意写作如何找到自身特色,又如何与国际接轨? 9月24日,2016年全国创意写作大会在北京召开,来自高校的学者与活跃于创作一线的作家齐聚,对这些问题展开了热烈探讨。本报记者将带领读者走进会场,了解创意写作的现在与未来。 ——编 者 文化是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支柱,尤其在当今世界,文化不但要满足本民族的精神生活需要,而且在综合国力竞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当前,我们的文化发展与经济、科技等“硬实力”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还不相匹配,而文艺创作中的原创力不足,正是制约文化发展的瓶颈之一。 创意写作的兴起,或许能够成为解决问题的良方。 作家像种子一样,也需要外界的阳光雨露 近年来,创意写作在各高校蓬勃生长,许多作家和大学生参与其中,形成了一股文学潮流。 “创意写作有利于更新文学创作思维、创新文学教育模式、探索中国化的写作人才培养模式,在推进创意写作的过程中,文学教育与文学实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融合,不但促进了高校文科教育的发展,也给文学创作带来了巨大的活力。” 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认为,中国当代社会正发生着历史性的巨变,社会形态复杂而丰富、生动而精彩,“到处都是精彩故事,时代发展十分需要各种创新型的文学表达,创意写作正是结合了这种趋势,因而它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在中国人民大学外语学院副院长刁克利看来,创意写作的主要目标就是推动文学教育和作家培养。 “作家像种子一样,既包含自身的成长因素,也需要外界的阳光雨露。” 刁克利指出,当代作家都要面对两个方面的挑战:一是如何应对批评的精细化、专业化;二是如何承接文学传统,并克服和摆脱影响的焦虑。创意写作能够从这两方面打下基础。 “文学史上没有自生自灭的作家。批评家的精细和无孔不入,使得作家无可逃遁,唯有磨砺完善技艺,明确自己的写作类型和领域。文学批评评判成名的作家,遴选作家进入文学历史和传统;创意写作则培养成千上万的想要成为作家的写作者,即想要进入文学史的、喜欢写作的‘准作家’,二者各司其职,缺一不可。” 作家培养,有所为,也有不可为 “创意写作”这一概念诞生于美国,来到中国以后还是有些“水土不服”。毕竟,传统观念中一直认为作家是天生其材,是不可培养的。创意写作界的同仁们一直在为其学科合法性而呼吁,也清醒地认识到:中国的创意写作理论建设,必须要有中国文化的一些特质和思考,不能照搬西方的概念。 作家的培养和生成机制是系统工程,创意写作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对于作家培养,能有所为,也有不可为。 “可为的方面,一是图书资源与文学传统的继承。写作的重要学习是临摹经典,如何读书、选书,是创意写作项目可以教的。二是写作资源。教会学习者找到自己独特的写作素材。三是写作视野和能力。四是写作的氛围。创意写作项目和作家班最大的激励是写作的氛围和精神支持,教师的作用在于引导、创造这种良性的气氛,让学生相互激励,遇到问题时有人提供帮助。”因此,刁克利认为,作家的观察意识和写作能力,对待批评的态度和包容吸纳能力,是创意写作课堂的中心。 作为国内首家引进创意写作的高校,上海大学也颇有经验。“国外对创意写作教学也有各种争论。比如,美国的高校在引进创意写作专题教师时,就产生过几种思路:一种是编辑和批评家教学;一种是作家教学;最近,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等高校有了一些小小的转型,允许创意写作研究的理论家来授课,哥伦比亚大学的教师中还有一个是机器语言学家……但是,总体上还是以请作家来教学为主的。中国的高校目前也在建立各种各样的驻校作家制度。”上海大学中国创意写作中心执行主任葛红兵介绍。 对此,上海财经大学教授吴炫却有不同的看法。 “创意写作不是一种技术性的训练,它可以包含,但不能停留在这个层面。创意必须突破作家任何原有的构思——技巧运用、细节处理乃至创作方法这些东西,因此,它不是一种‘学习’,也就是说,不应是介绍既定的作家的写作技巧和写作方法;而应该是‘审视’,如何审视过去的创作并找到新的突破点,才是创意写作的根本。” 对于“创意”的内涵与意义,吴炫提出了更深层次的要求。 在文学领域,对创造性的要求从未停止。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创造性?“《红楼梦》改变了男尊女卑的传统文化认知,这是一种创造;司马迁是尊重儒家文化,但他把一视同仁的‘仁’改成一撇一捺的‘人’,认为任何人都可以进入他的历史,任何人都有问题和缺陷,这种对‘人’的理解,也是一种尊重现实又改造现实的创造。因此,创意写作最应该教的,不是技巧和写作能力,而是如何突破既有文化观念束缚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吴炫说。 如果说吴炫提出的是创意写作的“终极目标”,另一些人则更关注眼下的现实。 广东财经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江冰认为,创意写作要分层次、分方向来发展。“高校要结合自身实际,比如上海大学有博士点,复旦大学、北师大主要是硕士培养,而像我们这样的本科院校,更多给学生的承诺是培养写手。博士的培养可能更多涉及理论探讨、关注学科合法性的问题;硕士可以做一些写作训练,有望培养出严歌苓这样的作家;我们的学生将来不一定会从事写作,可能会进入公司或公共文化机构,他们了解文化消费和文学生产这个领域,同时又有基本的写作能力和鉴赏能力。这可能对大学创意写作教育更有帮助。” 南通大学文学院院长范钦林也有相似的看法:“创意写作的‘野心’正越来越大,想将传统写作全部容纳进来,这会使创意写作的本体变得越来越模糊。应该认清,创意写作是文化工业的产物,与传统写作有着本质性的区别。” 他着重强调了两者的差异: “传统写作是个体性的,创意写作有集体性。传统写作产生于农耕社会,创意写作的产生背景是后工业社会。传统写作是天才的事业,创意写作是天才+普通人的事业。传统写作是独创性的,创意写作是类型化的,当然,这种类型化中也包含着一定的独创性。传统写作更注重个体的表达,创意写作更注重经济性。两者的‘引力’也是不同的,前者引向经典化,后者引向全版权运营,即其中的要素可改编成影视、游戏、动画等。” “当然,不可否认,创意写作中也可能产生经典。但两者的关系不能讲‘融合’,要多讲‘区别’。”范钦林相信,有了明确的定性,才能更好地发展。 在这个领域,有人仰望星空,有人脚踏实地;常常形成共识,也从来不乏争议。而正是这一点,让我们看到了行业内孕育的生命的张力。 唤醒普通人沉睡的写作才华 或许是人们对创意写作抱有了太高的期待,反而容易苛求,其实,只以能否培养作家为标准来判断,未免显得过于功利。 那么,对于普通人而言,创意写作的训练是否还有意义? 无论创作能力是否可以被“教”出来,至少人们相信:在实践中天赋是可以被助长的。“创意写作有三种目标,一是培养传统的作家,二是培养编剧等商业化写作人才,三是培养普通人的写作能力。对于那些天赋不足以成为作家的人,创意写作可以帮助他们从传统的、僵化的语文教学模式下摆脱出来。普通人并非没有写作能力,只是他们的能力都沉睡了,我们需要做的是唤醒。”重庆邮电大学创意写作中心主任丁伯慧指出,对于大众而言,创意写作的真正目标是消灭“创意”两个字——因为,创意本来就是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让创意成为写作的常态,才是我们最终想要的结果。” 南京理工大学教授黄梵则从更基本的语言运用的层面,为人们提供了看待问题的新角度: “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其著作《人类简史》中指出,文学在某种程度上除了守护语言以外,也在发展语言的寓言功能和虚构功能。这一功能能够形成想象的共同体,增加整个民族的凝聚力和未来发展的潜力,以及大大保护了我们的想象力。所以我觉得创意写作课程不仅仅是简单的写作训练,它其实是一种意识训练,而这种意识训练的过程,就是民族文化意识保存和发展的过程。” 追根溯源,早期的创意写作就是一种平民化的文学教育,是为反对当时僵化的精英主义人文教育体制而产生的,其目标就是培养健全的人,和文化工业体系并非一开始就紧密结合在一起。因此,无论是过于强调其培养作家的愿景,还是过于强调其服务文化产业的属性,都是一种自我设限。 “创意写作已经到了跨越式发展的关口,未来应该注重平衡。”葛红兵对趋势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虚构和非虚构写作方面要重点向非虚构方面倾斜,纯文学写作和产业化写作方面要向产业化写作倾斜,然后从欣赏性文本向活动性文本倾斜。在人才队伍建设方面,要向全社会开放,而不仅仅局限在校园。” 平衡,开放。顺着这条路,创意写作将走向越来越多的人,唤醒越来越多的人,让所有人都能更精彩地表达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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