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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萨义德的观点，作品的开端通常包含一个继之而起的意图，能够催生一定思想、意义。也就是说，作家的起笔往往颇具研究意趣。就像阿来喜欢在开端倾听时间：“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生生叫唤。”（《尘埃落定》）；“那件事情过后好几年，格拉长大了……”（《空山》）。迟子建喜欢在开端营造历史感：“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额尔古纳河右岸》）；“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烟火漫卷》）。因而，我也尤为好奇，当我们有意识地去品读《金钱镖》的开端时，会从中感受到些什么？ “田水淼望一眼座机，又用食指点了一下手机屏幕。没有电话，没有消息。他端起茶杯，空的。刚想习惯性地喊一声，眼光落在饮水机上，把话收回，站起身踱到窗口。”这个开端由一系列细微的动作构成，看似描绘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等待场景，但是“望一眼”、“点一下”、“习惯性喊一声”、“把话收回”等描写似乎都在试图营造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随着内容的铺展，主角田水淼是前任文化产业公司董事长的身份被揭露。当我们再回看开端时，就会发现看似平平无奇的起笔，实则充满况味。因为对田水淼来说，这样长时间的等待是他在任期间不可能经历的事，而职位变动所带来的权力丧失，则让他深切体会到人前拥戴，人走茶凉的人情世态。于是，文本开端展现的等待场景就表征了他所要适应的新生活的开始，也影射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职场调性与氛围。当隐含的身份信息与开端场景建立联系时，作者随之描绘的“秋风扫过，满街落叶”的萧条之景也与人物落寞的心境形成相互映衬的关系，从而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 作者以其敏锐的洞察力与感悟力，所塑造出的人物无论是主角田水淼，还是配角董乐天、蒯其康都并非扁平、纯粹的符号，而是穿梭于机关职场，立体而饱满的形象。田水淼有理想抱负、勤勉敬业，但他也有谋利的私心；企业领导董乐天曾是田水淼的下属，他一面处事有方、细心周全，但也虚伪圆滑、忘恩负义；秘书蒯其康虽然聪明机敏，却也趋炎附势。作者擅长通过细微动作塑造复杂、鲜活、立体的人物。虽然小说对蒯其康的着墨不多，但是抓住了他说话时习惯性身子前倾，双手交叉在小腹的动作，由此一个小心翼翼、趋炎附势的秘书形象就鲜活起来。如何才能塑造一个被人记住的人物？有作者主张“往小了写”，写人物的衣食住行、写他的小习惯/小癖好，尽力在人物身上挖掘独特性。这的确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式。正如鲁迅的《故乡》仅寥寥几句：“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就刻画出杨二嫂刻薄、跋扈的神韵。可见，优秀的作家都深谙塑造立体饱满人物之诀窍。 在情节叙述上，小说聚焦于田水淼退居二线后的生活与际遇，着重书写了他与董天乐之间的精彩博弈。田水淼期待董乐天能帮忙解决孙女的编制，而董乐天则希望田水淼助力“船拳”的申遗，以便为自己的升迁积累政绩。他们各怀“鬼胎”却又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目的，因而一场借由人物对话推动的，你来我往、步步为营的精彩博弈由此展开。倘若小说仅停留于此，也算不得出色。《金钱镖》出彩的关键就在于，作者善于挖掘流年岁月中令人震惊的江南传奇故事，将其拼贴、嵌套于职场斗争之中，从而建构出富有江湖神秘气韵的职场叙事。 这种神秘感的生成主要得益于一人、一物，即韩三与金钱镖。与其他人物不同，韩三是一个由记忆、传说和影像资料共同塑形的人物。在少年田水淼的记忆里，矮小瘦削、衣着破旧的韩三是个潇洒恣意、嬉笑耍宝的“老顽童”。他也像是身怀绝技的“天外来客”，驾船从湖上来，又在湖上消失。在他们朝夕相处三年里，韩三从不认真教他“船拳”，反而手把手地教怎么“打水漂”。田水淼打水漂的技术日益精进，逐渐能够以薄石片打中水鸟、野鸭、麻雀，甚至是知了、天牛，却只学了站桩、马步冲拳、仆步穿掌等基本的船拳招式。某一日清晨，韩三将一枚铜钱送给他后，就摇船消失在湖面上。后来，工作后的田水淼通过一盒录影带又重新认识了故去的韩三：他穿着肥大的白色练功服，站在游船甲板上，面无表情地打着拳。根据片尾的字幕可知，彼时韩三在武林享有很高的地位，但他却变成了一个精神萎靡、呆板僵硬的瘦小老头。更让人震惊的是，在董乐天所掌握的信息里，韩三不仅是船拳高手，还是一个擅使暗器，身背命案，被通缉的湖匪。如果说为外孙女安排工作之于田水淼是“利诱”，那董乐天以韩三真实身份为把柄则有了“威胁”的意味。最终在“威逼利诱”之下，田水淼只得交出“金钱镖”。从本质上而言，职场与江湖别无二致，皆系于人，恰如金庸武侠世界所揭示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于是，当作者把韩三的传奇故事，以拼贴、嵌套的方式融入职场的尔虞我诈之中时，不仅毫无违和感，反而为原本可能流于平淡的职场叙事，增添了一种别样的神秘气韵。 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文学世界，人都不可能脱离环境而独立存在。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有纷争就会形成江湖。在作者看来，职场的波谲云诡、世态炎凉皆是生活的常态，因而他才会借田水淼之口，发出“人生就是无休止的重复演出”的慨叹。作为标题的“金钱镖”，不仅承载着塑造人物、推动情节的重要职能，还蕴含丰富的象征意义。钱财、地位、权力就如同“夺命金钱镖”，将人们围困于欲念所搭建的高楼堡垒之中，以至于多数人的世界就像是被框在一枚小小的铜钱里，逐渐丧失活力，黯然失色。那么，人在江湖，是真的身不由己吗？ 作者试图追寻这个答案。当潇洒恣意、嬉笑耍宝的“老顽童”变成精神萎靡、呆板僵硬的瘦小老头时，韩三身上所传递出的无力感，也由此获得了触动人心的力量。以此反观田水淼，他在机关单位犹如梦幻泡影的半生，也渗透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为一个定论，作家和我们还需进一步思索的问题便是：我们应该如何保持独立、鲜活的自我，如何活出生命的意义？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文学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