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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带上祖先去向未来

http://www.newdu.com 2021-06-30 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李凤群 参加讨论

    关键词:《大江》 李凤群
    我第一次目睹死亡大概只有五六岁,死者是我的二姑父。二姑父是村里的干部,有他这样体面的亲戚,我也知道高兴。他死于胃癌。年仅四十六岁。在那个“癌症等于死亡”的年代,医生的话就等于死神召唤书,亲人们抱着他哭,身强力壮的他一开始满不在乎,照常干活、照常去上班,他并不惧怕死亡,可是他不卑不亢的态度使亲人们更加伤心,“他不想死啊,他不想离开我们啊!”她们的巨大悲伤转换成巨大的热情天天摇晃着他。他在亲人们的摇晃和哭泣声中一天天瘦下去。跟大家预料的一样,他开刀不久后死去。他死那天非常热闹,大人们哭作一团,小孩子们无人管束,虽然那种气氛我不太受用,可是人来人往又壮了我的胆。
    他的死直接影响了我奶奶的寿命。我奶奶在她女婿死后两年内,肚子疼痛不已,有次实在厉害,被我爸爸送进医院,医生一查,说老人家得了阑尾炎,说要立刻开刀,老太太捂住肚子大叫:我死也不开。医生走开了。
    其实她的意思是开刀会要她的命,她亲眼看到我二姑父开了刀回来后瘦骨如柴,慢慢死去。
    过了几天,我奶奶的情形越来越不对,我父亲心里没底,去找医生。医生说:“你母亲当天刚来就直接开刀的话,也许有救,现在已经迟了,回家吧。”
    我父亲过了二十年跟我谈起时才想起来抗议说:“他为什么不早点儿跟我们说清楚呢?如果我知道是这个情况,就是捆,也要把她捆进手术室。”
    我奶奶从医院回家后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于是变成了一个畅所欲言的人,她动不动就怪别人伺候不好,动不动就用恶毒的话骂人,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马上要死了,都让着她,可是她一个月没有死,两个月没有死, 到了第三个月,她的三个女儿都被气得无话可说,撇下她回家了。只有我爸爸天天照顾她,给她喂饭,听她咒骂,帮她擦洗身子。有一次,他在地里劳动时,因为打瞌睡而栽倒在锄头上,头上裂开了长长的口子。
    那时我已经不小了。有一天下午,我奶奶想喝口水,她在屋子里喊我,我装作没听见;她再喊我就躲到屋外的树底下。我三番五次地躲开,因为她和我母亲长年累月地吵架,我脑子里所容纳的世界上最恶毒、最肮脏的粗话,都是拜她所赐。我以为她是一个坏人。
    可是我渐渐长大之后,却常常会梦见她来要水喝。有时候是找不到碗,有时候水缸没有水,有时候是时间来不及。我常常哭着醒来。
    人无法选择他的出生——以及情感,这情感会左右人的性格,乃至——命运。
    现在我要说到自杀,我爷爷死得比奶奶早。因为一件我都不好意思说的琐事跟我妈妈吵架,当他扬言要教训我妈妈时,妈妈先下手为强,抡起钉钯一挥,一下子挥到了爷爷的光头上。钉钯上有根铁钉,当时我爷爷的头上就血流如柱,村上里立刻传开了,说我妈妈大逆不道,敢打自己的公公,说我爷爷无能……我爷爷低着头走进了自己的小屋。
    当天夜里,我爷爷喝了敌敌畏,医生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妈妈吓得浑身发抖,我们围在她身边,听她说着诸如你爷爷死了、妈妈要抵命了、你们就可怜了这样的话。我蜷缩在她脚边,能感觉到她的软弱、无助和后悔,我想,如果妈妈不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去死也可以。
    那个黑夜真是漫无边际。好在邻居们终于来了。
    当时已经改革开放了。爸爸趁农闲到外面做点小买卖,不在家。奶奶和姑姑们心情复杂,乱作一团。邻居们派人给我爸爸报信,到街上买木头做棺材,买布料做寿衣,买鞭炮,买肉。天亮,我起床后锅里已经有了早饭。不幸的时刻我吃到了一碗有肉丝的面,大感意外,那是我长到七八岁第一次吃有肉丝的面条。我不知道是哪位邻居的手艺,只记得那种味道鲜香无比。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吃过有肉丝的面条,每一次都能让我想起爷爷死那天早上的肉丝面,可是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吃过那么出乎意料又好吃的面。
    因而我喜欢人多的时候。我喜欢住在人多的城市,站在街上也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人多意味着黑夜结束,温暖来到。
    我爷爷死后,我大姑就死了。我大姑远嫁在蜀山,她死时也是四十几岁。她死时月经不调,于是让自己的女儿到中医那里抓药吃。郎中正在打麻将,急急忙忙抓了药,大姑一贴下去,当天断了气。
    大姑死的第二年,她的继子买了一条一百吨的水泥船,在长江上跑运输,让我大姑的亲儿子在船上押船,一百吨的船却装了一百六十吨的黄沙,起航的第三天夜里就沉在了江里,船上的其他人都穿着救生衣逃了生,只有我英俊的表哥不会游泳,也没有经验,卷入江底,尸体都没有找到。住在长江边上的人都习惯听到这种死亡的消息。几乎每年都有人因为翻船,游泳或者挑水等原因而死在长江里。
    我妈妈常说:如果他妈妈不死,是决不会让自己不会游泳的儿子上船的。
    可惜,已经死了。
    我二伯死于五八年的洪水,听老人们说那个十七岁的小伙子长得俊美无比,人见人夸,可惜他妈妈太厉害了,洪水长到了门口,她让儿子去给生产队放牛。大黄牛在过一条水沟时,由于害怕,于是不肯向前,我二伯用柳条抽它的屁股,让它受了惊,它把我二伯直接扔进了水沟里。那时的水沟可不是一般的水沟啊,洪水湍急,深不见底。
    我在九岁那年在河里游泳,因为想看看水底下的世界,捏着鼻子把身子往水里钻,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我拼命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终于随水而漂,漂到离岸越来越远时,被我妹妹发现了,她马上喊哥哥,哥哥勇敢地扑进去把我拉了回来,拉回来时我已经不知所以了。我在家里睡了很久,我妈妈天天拿着一只扫帚,上面挂一件我穿过的衣服,到江边上帮我喊魂:二丫头,回来吧,二丫头,回来吧,一连喊了七个晚上,我终于可以起床了。
    我大伯的死就不那么年代久远了,他死于七十年代初,他死后三年我就出生了。据说是因为我大妈不能生孩子,我奶奶头一年还只是背后骂骂,催她去看病,到了第二年就动不动动手打,动嘴羞辱了,我大妈受不了,就跑了。有一天早上我妈妈起来到厨房做早饭,看到了吊在厨房横梁上的大伯。放下来时人已经断了气,后来我妈妈说她见过我大妈,她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如此说来,不能生的是我大伯了。
    后来连着几年我们家平平安安地过着。到我初中的时候,我妈妈和爸爸吵架,也喝了敌敌畏,我爸爸在那个四周是水、没有交通工具、没有医生的情况下,把我妈妈救活了,他用的办法就是用手掰开我妈的嘴,一方面让我妈把毒药呕吐出来,另一方面往她嘴里灌肥皂水。
    在我妈妈喝敌敌畏那年,村上的女人们都赶时髦似的喝将起来,先后有七八个女人死于敌敌畏,有的是因为被父母包办婚姻;有的则因为未婚先孕;有的仅仅怄气吵嘴。我们一听到谁家喝了敌敌畏就像赶集似的往谁家跑。我们许多次看到将死之人躺在床上抽搐,口吐白沫,掀开肚皮被别人刮痧,大小便失禁。我于是就想,我可不要这样死,太难为情了。
    我写作《大江》之前,又一连失去了三个亲人,我舅舅家的儿子,十八岁的男孩子因为一个女孩子跟别人争风吃醋,死于别人的拳头之下。
    随即我外公得了肺癌死了。我外公的死倒在情理之中,他一天要抽两包烟,又没有太多的钱,抽的都是劣质烟,十年前我就预言他要死于肺癌。第三个死去的是我的小姑父,他死于肝硬化,他家里一共兄弟四个,他是最小的,也是最后死的,他的大哥、二哥和三哥也死于血吸虫病,他理所当然也死于这个病,一直到他死前一个月,我才知道血吸虫让他的肝硬化了。他在临死前加入了基督教,希望死时有人帮他出火化的钱,希望金钱不来为难我聋哑小姑。
    还有一个人的死对我的打击很大,那是我的邻居哥哥,他死于肠癌,年仅三十四岁。他的精子来源于一个粗暴而无知的农民,农民用棍棒喂大了三个儿子,第一个得了痨病,长年不能干活,第二个被他打出了家门,三十岁时在江苏娶了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寡妇,寡妇对他是真爱,三十六岁高龄帮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男人用体力劳动养活他没有选择和选择了的亲人们,诱因是餐风露宿,劳累过度。他如果有钱到大医院动手术的话,他可以多活几年甚至不死。他临终前要求回老家,因为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母亲,可是在等死的日子里他和母亲的矛盾激化,因为他母亲不喜欢他的妻子,认为是她克死了他。
    他说:你还要怪她吗,还会有第三个男人娶她吗?
    这是一个好心的男人。一个苦水里泡大的男人。他除了在生活中挣扎之外的日子,就是等待死亡。
    他妈妈的眼泪差不多哭瞎了,只剩一线光明。
    在小说写完之后,我的外婆离去了,今年,我的舅舅也离去了,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还有多少人可能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命运,洪水、血吸虫、敌敌畏、不和的家庭、贫穷和误解的灵魂。
    近来我反复想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机会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我要不要,要的话从哪里开始?
    我的答案是,不要重新开始,从任何时候重新开始都对我不公平。
    我的学历只有初中二年级,之后,做了五年的农民,为了离开那个小岛,我去学裁缝,但是做缝纫工是另一个陷阱,终日陷在缝纫机前,不能动弹,城市和自由,仍旧是幻想。
    于是我开始写作,每一个字都是怒吼。上帝听到了我的尖叫,他给了我上大学的机会。但是毕业后我放弃了写作,开始一门心思挣钱。为了买房,为了热气腾腾的城市享受。
    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我从二十六岁开始生病,一直卧床到三十六岁。我的生命因此充满着悬念。一开始我揣着怒气,四处控诉叫唤,我的状况也令我父母惊慌失措,但是,卧床四五年的时候,我慢慢接受了现实:我的余生恐怕再不能奔跑。不能奔跑的生命它也是生命,它不是全然静止,更不是死亡。于是我开始创作这部小说。
    前前后后一共六年,写完之后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前几天他还形容我当年的情景:眼窝深陷、眼圈乌青。
    但是,我挺过来了。
    时至今日,我才慢慢理解了命运的安排。十年停滞安详的岁月,磨去了我的戾气,让我学会了思考,向回看。我看到了我家族的命运,看到了亲人们的挣扎、流落、遭受的误解,光荣和挫败,我看到了水花四溅,卷起千堆雪。《大江》里的每一个人都真实存在,我尽量没有改变过他们的相貌,年龄,地位,生命结束的时间——我努力尊重事实,没有夸张,没有变形,尽管有几位,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离去,但我从父辈的口里理解他们,还原他们。
    一个人的生命不是从降生的时候开始,相貌、性格、早在我们出生前就暗中标好了,只不过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人不仅是活他自己的生命,也是活他的亲人们的生命。亲人们的都在滋养着我们。我活下来,不仅是自己的顽强,是我祖先的顽强;我写作,不是为了让死去的亲人们再死一次,而是为了带上他们去向未来,为在这世上留下他们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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