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剧本内容的翻译,大体有四种问题: 第一种问题,可称作“南辕北辙”。看来译者都是北大的青年才俊,其考据能力想必不差,但在此书中时常显得心思误用,精力投错了方向。比如《忠贞的牧羊人》里,有两句台词:“天空的一半像阿比西尼亚,另一半透着白光。”看文后的译注,解释了阿比西尼亚(Abysinia)的含义,可谓博古通今,但查看所依据的Fanshawe英译本,不过是写作“is an half Ethiop and half White”,而本来的意大利原文并无Ethiop这个典故,OED里说,Ethiop在英文有一个意思就是黑,则“一半黑一半白”就可以了,不必节外生枝地由英译本的用词再去引出希腊文,还一直解释到埃塞俄比亚的今名。再如《马房主》中,学究细数九个缪斯女神,“维纳斯七个,帕拉斯八个,还有密涅瓦九个”,译注说明此处学究将三个女神错算入九缪斯中,“帕拉斯(Pallas)为冥海女神,密涅瓦(Minerva)为智慧女神”,虽然希腊神话中名帕拉斯者不少,但稍有知识的人应立刻可以看出,这里的帕拉斯和密涅瓦是同一女神,都是指雅典娜。如此才有笑料,否则这个把维纳斯都算入缪斯女神中的冬烘先生居然知道较为生僻的典故,岂不可怪?《马房主》中还有一处“西尼加利亚市长”,叫人一看便知有问题,后文译注里其实已经说明了Signori Veniziani的涵义,那么就应该译作“威尼斯领主”之类的名称才对。 第二种问题,可称作“画蛇添足”。译者不知节制自己的才情,不想反而留下了笑柄。如《迷局》中,斯佩拉的一大段笑话他的痴情主人的台词,就被翻译得令人目瞪口呆:“他甚至沉迷于写作十四行诗、诵歌、情诗和顺口溜般的长信,他把它叫做‘大鸡巴’。——要是他自己的玩意儿也因此抬不起头来,那才是活该呢!”最后三句夸张谐谑,很像是喜剧人物的语言,不幸的是我们在原文中根本找不到这样的表述。可能是将某个英译本不甚严谨的发挥文字严谨地照翻了出来。看有些注本说,斯佩拉在此所列举他主人创作的品种时,别字连篇,比如头一种是写作fistole(瘘管),实际是指epistole(书信),第二种才是sonetti(十四行诗),被粗鲁的仆人误会成sognetti(“梦”的指小词),所谓的“大鸡巴”可能是从materiali一词中联想出来的,乃源于斯佩拉对“metrica(韵体诗)”的误会。至于“要是他自己的玩意儿也因此抬不起头来,那才是活该呢”这两句,恕我眼拙,没找到是哪儿变出来的。有时译者好心要做点儿普及性工作,对于稍有知识的读者都算耳熟能详的专有名词也要给予注释,孰知不注则已,一注方显露出自己的无知。比如《忠贞的牧羊人》第一个注释就是“阿卡狄亚(Arcadia),古希腊伯罗奔尼撒中部的城邦”,这么荒唐的解说,好比是在说:“河南,是中国中原地区的一个大城市。” 第三种问题,可称作“盲人摸象”。这是指译者毫无用心地妄加揣测。《列娜》一开场,爱好天文学的译者就打算用浪漫的笔触给我们营造诗意的中古气氛:“在这漆黑的拂晓时分,您以为您会看到什么美丽的东西呢?我知道,晨祷者马丁·达梅利亚爱上了一颗星——您将要看到的也像星星一样美丽吗?”读了这段话后,全不能解,遂查看了原文,我险些昏倒。且不指摘繁冗拗口的译法如何不适用于喜剧人物鲜活的台词上,请问“晨祷者”一名是从哪儿来的?原文根本没有。至于Martin d'Amelia,哪里是什么浪漫之极的圣徒人物,乃是民间传说里一个傻瓜(这可能就是《神曲·天堂篇》第十三篇末所提到的“马丁先生”),他将月亮当成自己的老婆追求,十分痴爱,这里老仆说的“爱上了一颗星”,即是戴安娜星(Diana),也就是月球。后文中,译者顺着上文又捏造出一个“晨祷之星”来,错得更为离谱了。而就在这一幕稍后,有一段深奥得出奇的会话: 弗拉维奥:你担心我会绕过你吗? 科尔博洛:你是应该找个东西绕着她,主人!看看是否能让她点头称是。 列娜:谢谢你,我不需要你给我披挂什么东西,我没有感冒。 我算是明白了荒诞派是怎么问世的了——一定是诞生于这样的翻译!其实情节很简单也很活泼:上文说到列娜要弗拉维奥先交钱,这里弗拉维奥便问:Tu temi ch'io te la freghi?“你觉得我会骗你么?”fregare这个字兼有欺骗和“摩擦”的两层意思。老仆科尔博洛趁机赚嘴巴便宜:“是呀主人,你该‘擦’她,那样你就更开心了”,这话里带有猥亵的意味。于是列娜回嘴:“我可没病。”有人注释说:当时所谓的“scesa”不是别的病,就是风湿病,治疗的方法就是在肩膀上擦抹醋汁,既然没病,那也就甭“擦”什么了。这么翻译,至少算靠谱,再看上面的译文,简直不着边际。 第四种问题,可称作“力不能及”。这与第三种问题的不同,在于译者掌握了一定正确的信息,但在将这信息翻译成中文的过程中,尚缺少足够的知识。比如《迷局》中有一处台词,戏中人引用起了典故:“就像古时的诗人说的:‘灰白的脑袋和绿色的尾巴’。”看这句译文也是一头雾水,按原文而考索之,barba bianca, nella coda son così verde,出自薄伽丘《十日谈》第四日引言,原话过去译作:“他们大概不懂得那韭菜头尽管是白的,叶梢可是碧绿生青”(方平、王科一译文),这“韭菜”的自喻简直可与关汉卿《不伏老》里的“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相互发明(元人呼勾栏熟客曰“铜豌豆”)。因此,这个地方虽有表面的意思,但翻得不贴切,若所参考的英译本有“绿色的尾巴(green tail)”这种字眼,一定是别有所指,故宜改作:“发顶皓白,而胯下常青。”《迷局》中还有一处费解的拉丁文,斯佩拉说:“啊哈!有一句不错的那不勒斯谚语正适合你!Facetis manum!”文后译注说,这是一句不规范的拉丁语,语意不明。这回注释得倒非常老实,的确不是什么语法正确的拉丁语,不过并不能因此就可以随便丢掉一个词,即其后本有的brigata。据有的学者推测,这是在以嘲弄的口气模仿那不勒斯人讲话,因当时那不勒斯乃人文主义之重镇,学者好讲拉丁语。“Facetis manum, brigata”的意思可能是“鼓掌吧,伙计们”,如同今日野台子演出时“带气氛”者的煽动话语。“不错的那不勒斯谚语”,其实是说:“那不勒斯人讲得好”,要是哪位死用功的读者真去查什么那不勒斯方言谚语词典,估计只能是徒劳无功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