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中国》 李零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李零 北大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16年入选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 本报记者 马松 摄 历史上,中国的版图大小存在着变化。近年来,海外汉学家往往据此解构“中国”,试图论证“中国”是一个虚构的共同体。 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新作《我们的中国》可视为对此作出的回应。李零在书中强调,中国真实存在,它不是虚构的,也是不容解构的。 但“中国”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通过历史、地理、文化等多维度的溯源,李零讲述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我们的中国”,一个当代人眼里能接续中国传统,又能与世界交流沟通的“我们的中国”。 “中国”是一个历史过程 读书周刊:《我们的中国》全套四册,您在第一册《茫茫禹迹》的自序中说:“我这一辈子,从二十来岁到现在,竭四十年之力,全是为了研究中国。”根据您的研究,究竟什么是“中国”? 李零:答案就在书里,什么是“中国”就是这套书的主题。 谈论什么是“中国”,需从最早的“中国”谈起,而谈论最早的“中国”应该注意两个基本前提:“国”的形成和“中”的形成。如果国家都没有形成,也就无所谓“中国”的概念。而即使形成了国家,但如果没有形成文明中心,没有对周边形成强大的吸引力,吸引其加入其中,构成核心地区,那也算不上“中国”,而只是周边众多小邦国中的一个。 读书周刊:西方学者不喜欢讲连续的“中国”,认为连贯的“中国”是虚构的。 李零:“中国”真实存在,它不是虚构的,但“中国”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 在《禹贡》的地理范围内,就生息着五大族系。战国末年,秦国为统一天下做准备,已经有了五帝共尊、五岳并祀的设想。 “五帝”是青赤黄白黑五个颜色的“帝”,是五个老祖宗,代表五个系统的族群。古代的传统是非其祖不祭,而在秦人看来“五帝”都要祭祀。 “五岳”在战国时代是分散在几个诸侯国的五座神山,古代的宗教信仰要祭祀山川,秦国要把不同地方的山川一并祭祀。“五岳并祀”是一种变少数为多数、变小国为大国的发明,属于大地域的族群整合。 元朝和清朝这两个征服王朝都是多民族国家,蒙古人和满人都是多种文字并用,元朝有六体,清朝有五体。 中国境内的各民族,无论是以四裔治中国,还是以中国治四裔,谁入主中国,都不会同意另一半独立。 孙中山闹革命,刚开始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后来发现这根本不行,于是《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宣布,中国的领土为二十二行省和三大属地。“共和”是汉、满、蒙、回、藏五族的“共和”。可见,“五族共和”并不纯粹是个现代民族国家观念下的发明创造,它也是中国传统的延续。 “大一统”是古代的世界化 读书周刊:您在书中说到中国历史上的征服,一般都从外征服内,又归附于内,认同被征服者。中国周边地区对核心地区的征服,几乎全都沿用了这一模式。 李零:文明是一种吸引力,使得边缘趋向中心。一个文明中心总是财富、资源、人口等高度密集的地方,这跟今天是一样的,最富裕的地方人们都要去,中国国内如此,世界范围内也是一样,可能文明的概念本身就跟城市化有关系。 五大族系在一起,就会产生“夷狄交侵”的现象。在这个过程中,有些国会被吸纳进来,有些则被排斥出去。所谓“中国”,其实并没有地理意义上的绝对的中心。“中国”是相对“四裔”而言的,中国对四裔具有吸引力,四裔对中国有向往,因此,很多周边文化就进入了核心地区,与中国融为一体。中国的版图由此不断扩大,尤其是宋以后,契丹、女真、蒙古等周边民族的不断入侵,使得中华民族的概念不断扩大。 读书周刊:这形成了一种文明的漩涡。 李零:这个漩涡,既有辐辏,也有辐射,雪球越滚越大,形成了“大一统”。 “大一统”是中国的传统。比如孙中山提出的“五族共和”,来源于满族的“五族大同”,而更早的战国时期秦的“五帝并祭”,就是那时的“五族共和”理想。 读书周刊:中国是如何实现“大一统”的? 李零:最直接的铺垫是两件大事,一是西周封建,一是秦并天下。西周,靠血缘纽带和亲戚关系实现“大一统”;而秦靠的是法律制度和统一标准。这两股力,热一下,冷一下,共同锻造出“中国”的概念。 从秦代起,中国一直是“大一统”的国家,“大”是国土大,疆域大,“一统”是制度统一、政令统一、文化统一。 读书周刊:这是不是就是保持中华文明5000年不中断的力量? 李零:所有中国的王朝,不管是周边征服内地,还是内地征服周边,没有一个统治者会采取种族主义的做法,把别的族群赶走,因为赶走就没有所谓的“天下”了。 “大一统”的模式是中国古代的世界化。 都切碎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读书周刊:与中国“大一统”的传统对应,欧洲的传统是怎样的? 李零:欧洲都是一些小城邦,欧洲历史上也出现过两次“大一统”,一次是马其顿帝国,一次是罗马帝国。马其顿帝国昙花一现,而罗马帝国“摔碎”后,碎片怎么也粘合不起来,导致近500年来的欧洲战争频仍。 我们是聚多散少,西方是聚少散多。他们的传统是分,从中世纪到现在,欧洲一直小国林立,书不同文,车不同轨,即使合起来,也是合中有分,这个文化基因一直影响着他们。 读书周刊:也影响着他们看中国的视角? 李零:是的,欧洲国家认同希腊,希腊城邦的特点就是小国寡民。 读书周刊:分而治之因而成为西方列强统治世界的一种手段。 李零:世界上有些国家是松散的联合,内部存在着地区差异,这些差异就成为西方列强解体这些国家的借口。他们所谓的单一民族国家,就是国家内的人都认同是某一族群的人。整个欧洲重组过程中,西方都反复使用了这个借口。但如同有些外国人说汉语却不是中国人一样,中国有些少数民族根本不说汉语,但怎么就不是中国人了? 事实上,所有覆盖大地域的国族,都是由强族作为代表符号,每个符号下面,成分都很复杂,没有一个纯而又纯的种族。中国并不是特例。事实上,中国汉文化的认同是非常强的,民族间的凝聚力也是非常强的。 读书周刊:历史上中国的版图大小一直在变化,海外汉学家往往据此解构“中国”,试图论证“中国”是一个虚构的共同体。 李零:最基本的解构是围绕核心地区,也就是清朝讲的“本部十八省”。 “本部十八省”是满族对汉族长期居住地区的叫法。本来满族人的叫法不一定有什么特殊含义,但是西方学者提到这个叫法的时候就包含了另一层含义:从所有权来说,这块区域原来是属于汉族的,除此之外就不属于你们了,所以像东北、内蒙古、新疆、西藏都不属于你们。 照他们这样说,半个中国都不属于中国了,这显然是荒诞的。但这个说法往往被民族分离主义者所利用。 读书周刊:他们另外还有什么自以为是的理由? 李零:他们还会进一步强调区域史。比如中国南北方语言、风俗习惯不一样。但若这么讲,就连“本部十八省”也不存在了,至少得大卸八块。 他们的这种研究方式既受他们的文化传统影响,也有政治因素在里面。 读书周刊:您的书回应了这种把中国历史解构、切碎了理解的观点。 李零:我们不是不知道历史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但不能因为历史的不断变化,就把它全都切碎了。这种解构主义的方法论,特点是精细化,就像动植物的分类学,用拉丁字母给动植物分纲目科属种,但好多种属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精细化的同时还要考虑整体性,都切碎了,那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很多地方想去 读书周刊:在第二册“周行天下”中,您寻访了中国上古以来重要的战场、城址、祭祀遗迹,到访岳镇海渎、山水形胜;走完了孔子、秦始皇与汉武帝走过的路。第三册“大地文章”,您重点考察了自己的家乡。有朋友调侃您这是“老家中心主义”,比“国家中心主义”还可怕。 李零: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一则了解中国,就应该从你自己最熟悉的家乡开始;二则,我的家乡山西确实重要。中国的晋南和豫西,是中心里的中心。苏东坡曾言:“上党从来天下脊”,地处太原与洛阳之间的这片区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读书周刊:这样的行走对您意味着什么? 李零:过去十年,我是在行走中记录自己对历史、地理与文物的观感和思索的。 走路不光看山水,看风景,更重要的是看人类活动的痕迹。中国山水,人文背景很深,研究地理,离不开考古。考古和地理都是读“地书”。 学一辈子历史,书上说的那些地方若是都去过了,那正是壮游河山,是极大的满足。 读书周刊:行走让人文和精神世界有了一个大地上的维度。但就像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葛兆光所说,至今中国仍然在传统、历史和文化的延长线上,但也不能不认识到,近代中国文化出现了转型和认同的双重困难。面对现代、面对世界,中国要寻找文明与文化、全球化与地方化之间的和谐之道。 李零:对“我们的中国”的寻访,远未终结,如果我的脚还能跑,还有很多地方想去。 “我们的中国”是一个复杂的共同体,“中国”的概念在不断变化的过程当中,吸收了天下的地理观,也吸收了“大一统”的政治文化。单一地从地理上看、从文化上看、从种族上看,都“看不到”中国,只有综合起来观察,才能“看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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