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战争时代的周作人”这一“事件史”中,不乏此种例子。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八日,上海《文摘·战时旬刊》译载了日本大阪《每日新闻》关于当年二月九日在北平举行“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的报道,周作人亦参与其中。译者按语说:“这个座谈会的召集,名义上虽由大阪每日新闻社出头,但我想任何人也不敢断言它并非受日本法西斯军阀授意的。”以后武汉文化界抗敌协会的通电,茅盾、郁达夫、老舍等《致周作人的一封公开信》,皆出诸同一判断。尽管当时郁达夫说:“现在颇有些人,说周作人已作了汉奸,但我却始终仍是怀疑。所以,全国文艺作者协会致周作人的那一封公开信,最后的决定,也是由我改削过的;我总以为周作人先生,与那些甘心卖国的人,是不能作一样的看法的。”事后郑振铎说:“茅盾他们在汉口的时候,曾经听到关于他的传说,有过联名的表示。但在那时候,他实在还不曾‘伪’。”周作人自己说:“《大阪每日》所载不知何事,容托人查阅来看,以前津报曾说鄙人将做大学校长,或者亦此类乎?此事真伪自有事实可征,但世上有捕风捉影者及幸灾乐祸者,只可供他们去当材料,受其祸者无可奈何,造谣与报怨各各满足之后或自消沉耳。” 《北京苦住庵记》则说:“在抗战地区一片哗然之中所传由‘敌人’或‘敌寇’召集的座谈会,其实不过是某一个新闻社支局的企划而已。……在此,实际上出面邀请的是日本方面的出席者之一军特务部人员武田熙(据笔者向本人直接问询)。”而“该人原是北京大学文学院的留学生”,与周作人有师生之谊。“受《大阪每日》支局长委托,武田熙所‘动员’的中国方面的出席者几乎都很不情愿,特别是周作人,称如果让日本人感到我和哥哥鲁迅的立场是一样的,这样好吗?……想来他的出席当与抗战地区引起的反响相反,毫无疑问,在北京的生活其最大的威胁在于被怀疑为反日。”当然作者也指出,周作人“未必是以拒绝的态度来应对这次邀请,这一事实乃是确切无疑的。此态度在他的内心并不与他所明言的不做李陵相矛盾,我们从他给周黎庵的复信的语调也可以察觉到这一点。然而,本来这是他个人信念上的问题,即使‘此事真伪自有事实可征’而向外界充分准确地传达了,在抗日地区的常识上能否得到理解也是不能不成为疑问的”。当时李健吾所说,也许近乎实情:“日人威逼利诱是事实,他的虚与委蛇也是事实。” 然而前引郑振铎文复云:“……但他毕竟附了逆!”这正是历史的复杂之处:上述通电、公开信发表半年多后,周作人先后出任伪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和文学院院长;再过两年,又出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无论如何这坐实了人们当初的判断,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批评,譬如巴金一九三四年以周作人为原型写的小说《沉落》,据作者说:“《沉落》所攻击的是一种倾向,一种风气:这风气,这倾向正是把我们民族推到深渊里去的努力之一。” 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六日,居住上海的沈尹默作《和知堂五首》:“知堂近有诗见寄,读罢怏然,若有所触,不得不答,辄依韵和之,语意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惟览者自得之耳。”周诗写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六日至一九三九年一月十四日,正是其人生发生重大转折之际。就中“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一首,沈氏和曰:“一饭一茶过一生,尚于何处欠分明。斜阳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间太有情。”乃以周氏未能真正消极,不问世事,而窥见某种危险倾向。周作人的回应,见当年十月十七日所作《禹迹寺》:“匏瓜厂指点得很不错。这未免是我们的缺点,但是这一点或者也正是禹的遗迹乎。”以后又在《苦茶庵打油诗》中说:“匏瓜厂指点得很不错。但如致废名信中说过,觉得有此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恝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也。”《北平苦住庵记》说周氏“这首诗的慨叹乃发自欲参与临时政府的自觉,当无可置疑”。对此我稍有异议,觉得那时他的想法还没这么明确;不过诗里所流露的思想动向值得注意,即如本书所说:“这中间的消息,不免显示出他一面保全了自己的体面,一面不断后退的文弱之士的虚荣,然而,这恐怕是看错了他自己所承担之位置的一种观点吧。”沈氏为之“怏然”者,盖即此也。历史的复杂之处,也是人性的复杂之处;这仅仅有助于理解当事人的动机,却无关乎我们做出相关“结论”。 一九四一年一月四日,周作人出任伪教育总署督办。多年后他解释说:“关于督办事,既非胁迫,亦非自动(后来确有费气力去自己运动的人),当然是由日方发动,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因为自己相信比较可靠,对于教育可以比别个人出来,少一点反动的行为也。”关于“日方发动”,据《北京苦住庵记》,曾采访过周作人的山本实彦在北平沦陷不久就说:“有人甚至想以这个人为中心让他出面做北方的文化工作,而本人推说自己不能胜任,没有出马。”这里历史同样有其复杂之处,亦见《北平苦住庵记》:“有关劝诱周作人出马的工作,兴亚院联络部文化局是小心谨慎思前想后的,但似乎并没有用不得已的强硬手段气势汹汹地逼迫这样的事实。交涉的结果也多少使周围的日本人感到有些意外。桥川时雄在事前被松井真二问及周作人果真会出马否,则答道‘或者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吧,若是我的话不会出马的’。志智嘉九郎也说‘若是他坚决不接受也不能勉强为之的,因此我觉得劝诱工作做得很顺利’。……盖一些日本人也曾预测,周作人恐不会放弃高蹈的文人生活而进庸俗絮烦的官场的。‘”自然这也无预于我们做出“结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