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没有这种文人气,她直接介入中国农村的黑暗现实,没有距离,没有创作家的所谓“美学观照”,她把自己也燃烧在那里面。 即便是女作家,在写作中也未必一定用女性视角观察和处理生活。女性视角的运用,需要具备自觉的女性意识或女权意识。比如张爱玲,虽然在她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女主角,但是在叙述的时候,她是冷静地旁观着的,使用的是“第三只眼”。五四时期的淦女士、庐隐,都是持女性视角的,但也跟许多知识分子作家一样,缺少穷人的视角。像萧红这样兼具了穷人与女性视角的“复眼”者,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恐怕是惟一的。 英国作家、女性主义者伍尔芙说:女性的风格是自由的风格。拿这句话来概括萧红的写作,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萧红的自由的风格,表现在她对社会和人生悲剧的诗性书写上。悲剧紧贴着她的肉身,正如她对朋友说的,她一生走的是败路。社会的衰败和个人的挫败既困扰着她,又促她清醒;无数人的苦难和死亡,不断地震撼着她,并召唤她写作。所以,她的大小作品,始终保持着饱满的“原始激情”。萧红的这份激情,无疑地同她敏锐的感觉有关,其中突出的是痛觉。正是持续的疼痛,使她的情绪和情感,带上了一种苦难性质,故而在颜色、比重、速度、形态方面有了异常的改变。她把所有这些主观的东西,在自由叙述中重新植入被创造的世界,从而深化了她的悲剧主题。 描写世界的衰败与死亡,主题本身被赋予了一定的现代主义意味。在写作中,萧红大胆地打破传统的写实的方法,而采取一系列颇类现代主义的手法,主要表现在内倾的、断裂的、碎片化的处理上面。萧红无师自通,她没有在西方现代主义作家那里取得任何灵感,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把故事还给生活,把空间还给时间。她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并不像写实主义小说那般的将生活系统化和戏剧化,它们是反完整的,具有很大的随意性。《生死场》第十章只有三行;《呼兰河传》每章都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房间,而彼此间并没有廊庑相连。故事无中心,无主角,甚至于无情节。没有一个人物是支配性的,支配的力量惟在命运的逻辑本身。 小说家昆德拉说:“只有散文,才是生活的真实面孔。”萧红将小说散文化,诗化,逶迤叙来,无边地伸展,只需忠实于个人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通过自由联想连缀起来,而无需依赖虚构的想象。她和那些沾沾自喜于编造故事的写手不同,为了赢得写作的自由,她必须摆脱情节一类沉重的外壳,抛弃那些过于显眼的手段,所有羁绊梦想的技艺性的东西。她让写作回归本原,让心灵和生活面对面呼吸、对话、吟唱。 “五四”之后的一代作家中,萧红因袭的负担最小,用她论屠格涅夫的话说,她正是从灵魂走向本能的。她的文学资源主要来自新文学传统,这个传统刚刚形成,说不上深厚,但因此也就最少腐朽和保守的东西;它是现代的,开放的,尊重个性与自由的,这就给她的创作提供了更大的创造空间,带上更多的个人天才的特点。 作家是以作品作为生存的见证的。萧红去世以后,作品被埋没、湮灭自不必说,倘若遭到恶意的利用、曲解、贬损、否定,或竟无视其存在,无异于第二次死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