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事随笔】 □书评人 雷淑容  
朱纯深译《自深深处》和孙宜学译《狱中记》。 一百多年来欧风东渐,我们耳熟能详的文学名著总是跟某个翻译家联系在一起,远一点的,如翻《尤利西斯》的萧乾,译《堂吉诃德》的杨绛,翻莎士比亚的梁实秋,近的,如翻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王道乾,译博尔赫斯的王永年……但有的作家和作品就没这么幸运,虽然译者多如过江之鲫,但称得上经典的却少之又少。比如米兰·昆德拉和卡尔维诺的小说,学者译过,小说家译过,可难服众口;再比如王尔德,百多年来不知惊动多少才子大家,译秃多少生花妙笔,到头来翻译界却一派寥落。其中最重要的原因,除了唯美主义风光不再,恐怕还是笔力不逮。王尔德曾经说:“我知道得很清楚,除非是由一位诗人执笔,否则没有哪个译文可以说能充分地传达出我作品的色彩与节奏。” 可诗人也未必有这种自信。华语世界“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的余光中先生,文笔何其旖旎酣畅,当年译《不可儿戏》却诚惶诚恐,说途中“五步一关,十步一寨”,“身为译者,只有自求多福,才能绝处逢生。”因此,他也只染指了王尔德的两出喜剧:《理想丈夫》与《不可儿戏》。另一个曾经翻译王尔德作品的诗人兼剧作家田汉,他翻的《莎乐美》,虽曾名噪一时,但也很快被时代淘汰。 王尔德的这句话出自他在监狱中写给同性恋人波西的一封长信。波西也是诗人,他曾经试图把法文原版的《莎乐美》翻译成英文,却被王尔德指出犯了不少小学生般的错误,结果两人大吵了一架。王尔德在信中提及这件伤心事,是为了向波西说明自己的用心良苦。这封信写于1897年,被视为王尔德在戏剧、诗歌、小说之外的唯一一部写实的散文作品,但它被整体地翻译成中文,却比其他作品晚了七八十年———其中原因,只为他那“在本世纪不敢说出名字的爱”———几乎在这封信诞生一百年后,也就是王尔德逝世百年之际,才由内地学者孙宜学先生译成了《狱中记》。我读到的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的版本,十年间,这个版本流传最广,影响最大。几乎就在同时,另一个译者朱纯深也在着手翻译此信,他将标题拟作《自深深处》。 孙宜学版的《狱中记》,虽也可称为全本,但书名并非译自原文《De Profundis》,而且在翻译过程中,译者擅自将全文分成了17个小节,又给每节增加了一个小标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样随意的肢解,整体的节奏和风貌便不得不走了样。王尔德的文风,一向是节奏分明的,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处处洒落着修辞的珍珠。余光中说,王尔德构思遣词的目的主要在表达意念,而不在情感和感性。而这封长信却恰恰相反。翻开英文版的原信,王尔德式的华美文风扑面而来,依然是锦心绣口,依然是才思闪电,妙想奔泉,但这次,他一方面哀怨沉痛,一方面深情缠绵,一方面心如止水,一方面又心旌摇荡,一方面鸡零狗碎,一方面则高屋建瓴,一方面苦口婆心,一方面又顾盼自得,王尔德可谓披肝沥胆,尽情尽兴。换句话来说,王尔德的情感表达决定了文章的私密性和亲昵性,而王尔德驱遣文字的能力又决定了它的文学性和艺术性。如何用中文之美还原英文的文字节奏和情感色彩,种种曼妙幽微,须如余光中所说———纵使才高八斗,也要精益求精,才能修成正果。 孙宜学与朱纯深都不是诗人,而是学者,一个是同济大学教授,一个为香港城市大学教授,将两个版本与原文对照起来看,很有意思。朱纯深的讲究和谨慎随处可见,比如他在序言中谈到对标题的翻译,如何从拉丁文,从《圣经》,从欧阳修《蝶恋花》,从当代流行歌词,以及从音律和情感等因素考量,最终把书名定为“自深深处”;再比如原文开头,对于单词“myself”的翻译,最终放弃“我亲自”而译作“我自己”,最细微的语素变化,精确地表达了王尔德的小心翼翼,使情人之间的语调更加妥贴,真实可信。 综观全信,说的都是恋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表达的又多是怨气,王尔德的措辞非常口语化,所用词语信手拈来,既简洁又讲究,既悽怆又深情,词与词之间有小幅度的跳荡顿挫,韵律十足。这种语感,孙宜学和朱纯深译来却大不相同。 比如:As I sit here in this dark cell in convict clothes,a disgraced and ruined man, I blame myself. 孙译:当我这个耻辱的被摧毁的人,穿着囚服坐在黑暗的牢房里,我谴责我自己。 朱译:坐在这黑牢里,囚衣蔽体,身败名裂,我怪我自己。 又如:when suddenly, unbidden, unwelcome, and under circumstances fatal to my happiness you returned. 孙译:但就在这对我的幸福来说至关重要的情况下你又回来了,突然地,事先一点招呼也没打,就不受欢迎地回来了。 朱译:而这时,突然之间,不召自来,不请自到,在我的幸福生死攸关的情形下,你回来了。 相比之下,孙译偏重口语化,但有些绕口;朱译则追求语词的文学性和语感的跳跃性,同时简明、紧凑、劲道。凡此差别,贯穿全书。王尔德式语言的特点,最显著的是以简驭繁的功力、化腐为奇的智力以及片言断案的魄力,处处机锋犀利,警句逼人。每每会心处,让人称奇。 记得七八年前看《狱中记》,既吃惊于王尔德的蚀骨深情,又感动于他的无情剖白,孙宜学先生的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自己常常迷醉于他那种火一般的激情,和对自己痛苦灵魂的赤裸袒露,并会时时惭愧自己的译笔无法完美地表达出王尔德真实的内心……”他还说,“原信就像是优美绝伦的散文,若读不出这点味道,那是因为译者才力不逮。”而今读到《自深深处》,再次震惊和感动之余,觉得朱纯深先生的那句话说得特别好:翻译永远让人处在心智的发展中———这就是翻译的迷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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