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雄回到大陆两个月后,我写了《莉莉在不在书店》。 因为交换的缘故,去年有小半年都在高雄待着。研究所课少,一周仅有两节。大多数时候我都在街头游荡,四处寻访台湾的二手书店。相比于大陆,台湾的二手书店实在太好了。规模大者如茉莉二手书店,有专人上门收书估价,二手书上架前必经过消毒与修缮;规模小的独立书店,则各间收书偏好不同,无论装潢与服务,都有自家性格。这性格多是书店主人个人气质的衍化。开书店并不是好赚钱的买卖。若是选择以独立书店为业,又将自家个性消磨无存,那真是血本无归。左弯二手书店老板黄先生与我最相熟。他本是雕塑艺术家,中年转行开了书店。他笑言开了书店后,收入锐减,老婆颇有微词。他工作日定时坐在书店的案前,在旧式台灯下,将新收入的旧书一一修缮。店门日久变形,一推便咿呀作响,他便从书堆中抬起头来,道一声你好,随便看,又埋头干自己的事。 我常在左弯一坐,便是一日,与黄先生看四方来客。书店大门朝外开,推开那门的,总是形形色色的人。有为孙女寻教辅的阿伯,也有专寻绘本的少女。一次,一个中年女子走进左弯,买了两本书。黄先生结了账后,问了一句,您是不是也开书店?来者是台东晃晃二手书店的老板素素。素素问你怎么知道。黄先生后来跟我说这个故事,他说没有什么理由,开书店的人身上有一种气质。同样,就像一本书总能挑选自己的读者,黄先生总能看出来者是不是左弯的客人。 观察陌生人本就是我的兴趣。生活总要在人身上刻下痕迹,以你自愿或被迫的方式。左弯为我提供了位置,供我观察来者。顾客与黄先生交谈时,我便在一旁看着。男女老少在书架前徘徊的样子,既是一个样子,又各有模样。说句俗话,书店是读书人的教堂。生活里不免为稻粱谋争个面红耳赤,为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但在书架前的眼神,大多是专注而沉默的。这时,各人精神的底色反而隐约浮上水面,清晰可辨。后来我在《自我分析纲要》中,读到布尔迪厄也有类似的兴趣。他恨不得陌生人头上都顶着自身的身份信息,方便观察。但与社会学家不同,我不必要将“客观主体科学客观化”。我可以跟轻松一些,抓住一鳞半甲,便在脑海中生发故事。 《莉莉在不在书店》就是这样诞生的。书店里安静,有时待久了,心不由自主向内收,朝着自己的根本去观照。久而久之,难免变得有些沉重。小说里“不在书店”的外壳,是我在高雄常去的“无关书店”。无关书店坐落在驳二艺术特区,一排废弃仓房经过修整,成了文创的集中地。我到无关书店去,并不为了看书。只为了身处其间,感受在漆黑中变了形的时空感。空间因为黑暗失去了边际,时间变得浓稠,难以被时针划开。书店的一角也却有一条楼梯通往二楼,但尽头的门是锁着的。店员告诉我,上边是计划中的策展空间。 去年年底,我再访无关书店,发现二楼已经开放,便在黑暗中拾级而上。店员已不是原先的女孩,二楼也不是策展空间,只是摆了几张圆桌,供顾客坐着喝咖啡。二楼其实是小阁楼,可以俯瞰书店一楼的全貌。那时《莉莉在不在书店》已经写完,但我看时还是一惊。在一片只有星点光亮的黑暗之中,人们如盲了一般地行走,步态肃穆坚定。写作这篇小说时,这个场景多次在我脑中出现。身为作者,书店的天花板在我眼里是不存在的,甚至乎光也是可控的。我既掀开了天花板,瞧见了莉莉的生活,又保留了店内的黑暗。 本以为是幻想的场景,转眼落在现实。如果第一次来到无关书店,二楼便是眼前的景观,莉莉便无处可藏了。要谢谢楼梯尽头那扇紧闭的门,现实的未完成给想象力留下了空间。与《鲮鱼之味》相近,《莉莉在不在书店》也是以日常的神奇为生发点的短篇小说。不同的是,《莉莉在不在书店》更轻松一些,即便如万应公庙涉及鬼怪的情节,也不见得可怖。小时候看过动画电影《魔法阿嫲》,长大了才知道也是台湾出品。《魔法阿嫲》里鬼怪都有滑稽的举止和面目。《莉莉在不在书店》中,我也将庄臣夫妇和庄臣老爸都做了一定漫画化的处理,为的是让这种可怖同时也有趣。 在小说里,我将莉莉“禁锢”于书店之中,将她放逐至众人不能看见的极端处境,拷问她与时空的关系。同时,我又尽力填充她零碎的趣味,让她在床前的灯下做“脚影”,比划出仓鼠、番石榴和起重机的影子。实则在小说细节处,充斥着我客居高雄半年的零碎记忆与体会。它们琐碎,变了声音和形状,安置在小说里的角落里,等候有心人的检视。也因为太琐碎,大多时候它们更像一缕若即若离的气味。但我仍希望,当它们在文本中集合起来时,你可以看见我曾居住过的高雄。 《莉莉在不在书店》里,依旧有我对写作的尝试与坚持,对书写主题拓宽的努力。它集合了我对高雄这座港口城市的印象,这或许可称为粗浅的“个人城市志”。 如果问到心底——就像我还在高雄的书店时所想的——《莉莉在不在书店》是我给高雄的一封别后的情书。 陈润庭 2019/10/12 江湖边小廊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