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欢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这句美妙的设问:“是海洋界定陆地或陆地界定海洋?两者都从浪的撞击汲取新的意义。”尽管他是以爱尔兰海陆边界的相遇,隐喻惺惺相惜的恋人之爱,但却不经意间触动了我对这座“翡翠绿岛”最纯粹的幻想。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爱尔兰就是这样一片游走在边界之间的土地,是真正代表“诗和远方”的存在。它西临大西洋,孑然屹立于欧罗巴的尽头,又和不列颠岛一衣带水,与欧洲大陆若即若离。那里层峦叠翠,海天一色,回荡在悬崖峭壁间的是风笛与竖琴的悠扬旋律,伴随着令人沉醉的民谣与酒香,将古老神秘的凯尔特传说向世人娓娓道来。 不仅如此,这里还孕育出众多闪耀在世界文坛的名字:斯威夫特、斯托克、萧伯纳、王尔德、贝克特、叶芝,以及梦呓般的乔伊斯,都已化作爱尔兰卓尔不群的形象符号,让我为之好奇仰望,成为长久以来的心驰神往之所。 与友人相约同游巨人之路的缘故,我对爱尔兰岛的探访是从北方开始的,此处也是《权力的游戏》取景地。然而,这个起点并不似我想象中那么文艺,反而透露着希尼笔下的另一种深邃,弥漫着悲怆、冷峻和乡愁的滋味。因为这里并不属于政治意义上的爱尔兰,在海洋与陆地的边界之外,还有一道更为错综复杂的隐形隔阂,其背后的历史叙事,关乎宗教冲突、政权纷争、民族矛盾,乃至心灵深处的身份认同难题。 希尼出生在北爱尔兰德里郡,这一地名在古爱尔兰语中是“橡树林”之意。民族主义者主张使用这个纯正的爱尔兰称呼,而支持英爱统一的联合派则习惯称其为“伦敦德里”,以此宣示国土的归属。地名争议只是旷日持久的冲突缩影。谁也不曾料到,四十多年前,这道纠缠不清的国境线,竟使这座秘境般绿意盎然的岛屿掀起血雨腥风。“血腥周日”“绝食抗议”的记忆让北爱和平进程始终笼罩在阴影之中,以至成为挥之不去的历史症结,导致如今的英国依然深陷泥沼,从“脱欧”又到“拖欧”,寸步难行。 从我居住的曼彻斯特跨越爱尔兰海,到北爱首府贝尔法斯特,只需短短四十分钟的飞行航程。晨曦中,巴士一路驶过街巷,略带困意的我努力向窗外张望,打量眼前陌生的城市。除了市政厅周围的小片区域之外,并没有多少熙攘人流,亦无高街商铺林立,倒真是有几分“临冬城”的萧瑟。唯一斑斓的是路边的政治涂鸦,尤其是那面堪比柏林墙的“和平墙”,很容易就能从一些士兵警察形象、三色国旗和大字标语中,看出其中根深蒂固的心结。 “领地、教区在我出生之处接壤/当我站在中央的踏脚石上/我是水中央马背上最后的伯爵/仍在和谈,与同侪有一耳之距。”希尼在诗集《山楂灯》中曾留下这样一段自白。他深知,北爱问题本就是个矛盾重重的混合体,固执己见只能导致冲突和暴力,与其争个你死我活,不如竭力寻求折衷之道。这亦是他的创作哲学,唤起我们久被埋没的宽容之心。 或许正是怀着这份和解的勇气,所谓的国境边界并没有实体存在的隔阂,连陆路交通的边检站都没有设置,只有偶尔零星的签证抽查。1998年4月10日的耶稣受难节那天,英爱两国政府历经多次谈判,签订《贝尔法斯特协议》,以废除“硬边界”换取长期和平,旨在终结暴力动荡几十年的北爱尔兰问题。对于游客而言,英爱两国之间后来还设有名为BIVS的互通签证协议,相互承认彼此颁发的短期访问签证,使地理上的边界变得更加模糊。 从贝尔法斯特往返都柏林的巴士班次很多,与普通的公交汽车无甚差别,期间除了上下接客并无额外停留,让人丝毫觉察不出这其实已是一段从首府到首都的跨国旅程。与我同车的固然有行走在路上的背包客,大概也少不了日常的通勤者和返乡人。他们日复一日地穿越南北国境线,往来于故乡和他乡,不知内心是怎样的彷徨和憧憬。倘若英国果真“脱欧”,一条受控边界的再次出现,是否意味着又一场噩梦的降临? 在都柏林圣三一大学图书馆陈列《凯尔经》的展览室里,我偶遇一位名叫约瑟夫的当地人。尽管生于斯,长于斯,他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赏这件国宝。我们聊历史,聊文化,聊旅行,相谈甚欢,他后来成为我在爱尔兰的旅友。 很惭愧我和约瑟夫都没有正儿八经读过《尤利西斯》这部意识流“天书”,但依然可以像布鲁姆那样在一个昼夜间游荡在都柏林的街头。那天晚上,我指着奥康奈尔街中央那根高耸入云的“旗杆”问他那是什么。他告诉我这是名为“都柏林尖塔”的地标建筑,原址曾是英国海军纳尔逊将军的纪念柱,与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一样,但1966年被爱尔兰共和军炸毁。每当夜幕低垂之际,塔尖光柱就会点亮,是在悼念那段动荡的历史,也是在指引未来的方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