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冬日,夜间温度达到零下几十度是最正常不过的。在这样的冬日夜晚,游走于城市街头的酒鬼,纵使有全身心的苦闷欲向人诉说,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断然无暇他顾。乡野间的酒鬼更不必说。如此这般,这酒鬼或许怀揣未竟的理想与未及说出的痛苦与委屈,仓促间奔往彼世,最后只为俄罗斯冬日醉酒冻死街头的酒鬼徒增人数,还不自知,空留遗憾。 2018年12月中旬一个冬日的夜晚,我们有幸亲耳聆听了一批“醉酒之人”倾吐自己的心声。并非我们有多善良,也非他们有多幸运,而是莫斯科契诃夫艺术剧院的小剧场提供了绝无仅有的交流平台。到小剧场观看《醉酒之人》(或译《酒鬼》),我们是有备而来,但创意深邃的舞美设计与超出想象的演出技巧仍震撼了观众。 莫斯科当天傍晚零下14℃。小剧场内温度虽在零上,仍显得阴冷。从观众席看过去,一个倾斜40度左右的方形舞台,灯光以黑白相间的方格状打到舞台上。舞台两边分别设立乐队,14名分坐两边的演奏者均为后来上场的演员。铃声响过,演员们演奏起非传统乐器。有的吹一米长的黑筒,发出“呜呜”的声音,有的演员拉动方木箱里拴住的铁链,有的揉搓纸口袋或塑料口袋,有的晃动装有硬币的玻璃杯,有的发出在黑板上写字的摩擦声(或许是用泡沫塑料擦玻璃发出的声音),各种声音交替,形成激荡起伏的不和谐噪音。原以为这是序曲,可持续足有5分钟之久的非传统乐器演奏令人顿悟,这喧嚣与嘈杂不单为营造现场的氛围或铺垫戏剧的情绪而设,它在不知不觉中已将观众带入一个纷扰、杂乱、荒唐、无序的世界。就在演奏声戛然而止之时,舞台上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手拎皮包的姑娘。她步态蹒跚,左右摇晃,嘴里还似乎念念有词,人突然失去平衡,跌坐到地面上。此时一个男人从舞台远处向她踉跄走来,本想伸手拉她起来,却没能做到,他似乎在跳酒醉的探戈,身体重心不稳,差一点儿跌倒……如此这般,契诃夫艺术剧院群“醉”的大幕徐徐拉开,接下来14位“醉酒之人”先后登场,在这方幻影重叠的倾斜舞台上,撕下自己的面具,向观众敞开心扉,坦诚其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真实。 《醉酒之人》为俄罗斯当代剧作家伊万·维雷帕耶夫的代表作。2002年,作为特立独行的剧作家、实验戏剧的践行者,维雷帕耶夫以说唱风格亲自出演融话剧、音乐、自白为一体的《氧气》,一举成名。其包括电影在内的艺术创作数度于国内外戏剧电影艺术节蟾宫折桂。其剧作《氧气》《存在》《七月》《幻觉》《太阳线》在俄罗斯多家剧院长演不衰,甚至成为许多著名剧院的保留剧目。剧本《醉酒之人》呈典型的维雷帕耶夫式多话题、碎片化结构,贯穿剧作家创作始终的自由主题显而易见。维雷帕耶夫认为,人生就该冲出藩篱,摆脱枷锁,打破成规,为“氧气”、为自由而存在。在《醉酒之人》中,剧作家甚至为人物营造出一种追求自由的最佳状态——醉酒。在醉酒状态下,人物可以口无遮拦地“酒后吐真言”,可以肆无忌惮地呈现最本真的自我。剧本甚至援引被誉为“信仰的归宿,灵魂的良药”的《鲁拜集》诗句作为题词:“……你所见的一切徒有其表/徒具外形——而本质无人看清。/别试图理解这些画面的含义,/静坐一旁啜饮美酒吧!”作者似乎欲借“醉酒”这一“良药”,引导读者透过现象深入本质,展示人物“信仰”,剖析人物“灵魂”,探求言行表象背后的本质及意义。 剧作家内涵与个性兼备的“醉酒”潜台词无疑被俄罗斯导演、莫斯科梅耶荷德戏剧中心艺术总监维克多·雷扎科夫理想化地呈现于契诃夫艺术剧院的小舞台上。话剧《醉酒之人》共两幕八个小情节。第一幕四个情节为:一对男女街头偶遇,一男两女的三角恋,两对夫妇在母亲去世周年上狂饮过后,四个年轻人及一个妓女于一个素食餐馆内。剧中各种人际关系——陌生人、亲人、朋友等,各种现实百态——死亡、背叛、信仰、上帝等,轮番亮相。第一幕的故事发生在倾斜的舞台上。倾斜,不仅为醉酒表演营造一种动作变形、步履蹒跚的效果,也象征一个生活的角度,暗示一个变形而扭曲的世界。打到舞台上黑白相间的网格状灯光不停变换,映射到人物涂成白色的面孔上,幻影重生,这里不仅突出夜色,似乎也映衬人物的内心。所有男女,一律身着黑色正装,虽为醉态,却不难发现其对生活的态度颇为严肃,最起码还保有一种仪式感。维克多·雷扎科夫执导的似乎不是一场普通的话剧,而是一场马戏。男女演员戴着红鼻子,女演员们戴着各式假发,人物不断地将各种家具搬来搬去,整个世界就像一个马戏场,而每一个人则如其中的小丑,滑稽而可笑。 这14个醉酒之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们仿佛穿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时空里:在荒诞的境地里,抽出片刻时间,讨论永恒的话题——关于死亡与背叛,关于信仰与爱,关于上帝与不朽。也只有在这种酒醉的状态下,人物才会真正实现自由,呈现本真,其忏悔才可以如此体无完肤:劳伦斯承认自己和劳拉在一起三年的感觉很好,但他发现自己爱上劳拉的女友马格达,所以今天就和马格达举行了婚礼;古斯塔夫认为,“上帝是无限的”,没有始终,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肉身;卡尔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他承认几年前和朋友的妻子睡过,不敢正视朋友,感觉枉为人躯,侈谈上帝之肉身,甚至不配动物之形,自己都厌恶自己。尽管三个年轻人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他们最终承认,偶尔听得见“上帝在自己心中的低语”……大家坦诚背叛,畅言死亡,探讨神性,忘却恐惧。显然,“酒”是充满狂欢的神启,“醉”是通往真理的路径,“醉酒之人”则成为真理的探寻者。 这些真理的探寻者,似乎有醉酒之后的精神恍惚,却毫无醉酒之后的语无伦次,语言的连贯性与行动性以及情绪宣泄得恰如其分。如果说第一幕里,他们不断重复对话,语言跌宕跳跃,言辞荒唐荒诞,那么第二幕中,人物台词多为大段独白,演员快速流利、说唱式的独白,夹杂着不绝于耳的非标准语,给人一种直抒胸臆之感。似乎荒诞的言论、怪异的节奏、深邃的哲理浑然天成,和谐成有机的韵律,无此语言毫无力度。而演员之所以赋予语言以如此铿锵有力之分量,想必是终于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欣悦所致。 第二幕,倾斜的舞台消失,三面墙壁上浮动着不规则的绿色图案。演员们向平整的舞台上洒水,水深没到脚踝。演员们——第一幕彼此不相识之人,穿插交错于第二幕,拎着鞋光着脚行走于夜间的水洼里,在错位的世界里诉说着对爱的渴望。第二幕中,人物似乎找到了真爱,对爱情表达得如同本能一般简单、纯真,而且他们如此忘情于沉醉的状态,发誓“我再也不会清醒了”。演出中,演员们有的洗脸,有的洗头,有的整个身体倒在水中。水元素的设计有其深刻含义。东正教概念中的水具有净化本罪的作用,在水的洗礼下,人可以得到精神的升华,可以重生。此时舞台上的水似乎正有此意,水发挥了催醒之功效,“醉”的世界在渐行渐远,“真”世界在慢慢回归,最后成就了剧终时震撼的静场。妓女萝扎追问不再纠缠于她的马可:“你是耶稣基督吗?”回答:“是的。”随之一声轰响,场上灯光熄灭,一片静寂。这或许就是导演一贯追求的“那种快乐的陶醉状态”——剧场里的静。 是夜,观众深刻体验到每个舞台人的真诚,每个人都酒醉得彻底,放纵得酣畅,透明得一览无余。从触动灵魂深处的语言到形体舞蹈,可以感受到每一个灵魂的解禁,每一个精神的自由,而此刻的自由是宝贵和至高无上的,萝扎也在不断重复呐喊:“谁也别想让我做超出我力所能及的事。”维雷帕耶夫曾经表示,当年写出该剧本时,他似乎觉得自己在戏剧文学方面取得了些许成功,该剧本是其“创作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是他的“最爱”。可以断言,剧作家借助群“醉”冲破藩篱,探索真谛,寻求救赎,终可以美好而光明地收场。 无论是文本的解读,还是舞台的呈现,《醉酒之人》均表里如一地诠释了契诃夫艺术剧院舞台大幕上那只“飞翔的海鸥”——艺术可以永远自由地翱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