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苏格拉底式反讽 在古希腊语里,反讽()大意是“掩饰”或“撒谎”,其动词词根字面意是“说、讲、谈”,则指“伪装者、口是心非者”。⑤追溯起来,反讽最早出现于阿里斯托芬喜剧中,反讽者多指负面性的“伪装、假装、欺骗”⑥或戴面具的表演者。反讽之所以成为西方哲学的重要概念,自然归功于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是柏拉图对话的“概念性人物”。克尔凯郭尔认为,柏拉图在其哲学对话中充满诗意地“创造”了苏格拉底,而“苏格拉底的生存是反讽”。⑦反讽是作为交谈者的苏格拉底之根本品质。 在柏拉图对话里,苏格拉底屡屡被称作一个反讽者。《会饮》中,阿尔基弼亚德醉酒坦言:“我跟你们说,他(苏格拉底)把我们看得不值一文,做出愤世嫉俗的样子,一辈子都在讥嘲世人。”⑧苏格拉底一辈子都陷于一个反讽的大游戏。言下之意,这是在“讨伐”苏格拉底的反讽实在令人难堪和讨厌。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和伙伴们围绕何谓正义的主题,彼此问答并交换意见,智者色拉叙马霍斯却不堪忍受苏格拉底的“纠缠”: “苏格拉底,你们见了什么鬼,你吹我捧,搅的什么玩意儿?如果你真是要晓得什么是正义,就不该光提问题,再以驳倒人家的回答来逞能。你才精哩!你知道提问题总比回答容易,你应自己来回答,你认为什么是正义……”我(苏格拉底)战战兢兢地说:“亲爱的色拉叙马霍斯啊,你别让我们下不了台呀。如果我跟玻勒马霍斯在来回讨论之中出了差错,那可绝对不是我们故意的……我们哪能这么傻,只管彼此讨好而不使劲搜寻它?朋友啊!我们是在实心实意地干,但是力不从心。你们这些聪明的人应该同情我们,可不能苛责我们呀!”他(色)听了我(苏)的话,一阵大笑,接着笑呵呵地说:“赫拉克勒斯作证!你使的是有名的苏格拉底式的反语法。我早就领教过了,也跟这儿的人打过招呼了——人家问你问题,你总是不愿答复,而宁愿使用讥讽或其他藏拙的办法,回避正面回答人家的问题。”⑨ 根据“苏格拉底式反讽”的具体出处和语境,人们似乎指责苏格拉底的不诚实、说谎连篇和爱耍花招,或哄骗并刁难听众、质问他人而故意不愿说出真相。若循字面读解,反讽在此仍流露着负面意义,然而意义反转就“奇妙”地发生于反讽一词自身。在柏拉图对话中,热衷交谈、制造麻烦的苏格拉底形象,却使反讽本身被赋予了深刻的哲理意味。 作为智慧的朋友和追求者,苏格拉底在各种场合的交谈当中,总假装无知,表现得软弱和谦卑,“因此他无话可说、也无论题辩护,苏格拉底所做的就是发问”⑩,不间断地发问、质疑、反驳。围绕某论题,苏格拉底邀伙伴一起“探索”,通过重重发问、层层引导,尽可能探寻多重的视角,戏剧性地揭示自己与伙伴的无知与矛盾。反讽多被视为促使真理实现的交谈技巧,实则在谈话中,反讽总使交谈变得异常“艰难”,并让交谈不曾间断并持续深入;反讽总是接连性地显现难题和谜语、临近绝境(aporia),而从未给出明确解答和定论。苏格拉底坚称自己既不知道何为德性,亦不能够传授德性,这样的苏式反讽是“一种规劝策略和途径,以促动那些不够热心的弟子”(11)。阿多认为苏格拉底式反讽是一种疑难和“一种幽默,不愿意完全一本正经地看待自己或者他人;因为人的一切事情,甚至哲学的一切事情都是非常不确定的,我们没有权利为之骄傲”(12)。苏格拉底承认自己无知,并使得谈话者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与局限;谈话者借此可能开始学会自我质疑和反思,进而摆脱教条和俗见,完成自我的改变和重塑。 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位系统阐释反讽概念的古典哲人。在《修辞学》中,亚里士多德强调反讽比滑稽更符合有教养者的身份,因为反讽“是为了自己开心,而后一种(滑稽)是为了逗别人开心”(13)。在辩论当中,有教养的人应该以笑声去破坏对手之严肃(正经),或以真诚去破解对手之自负。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反讽概念则具有明显的伦理性质。反讽者()被释为自谦或自贬的人,跟虚夸自负、爱自夸者()构成鲜明反差。在此,反讽已显示出正面意义。相对于自夸者的无知与好笑,反讽者处处表现出含蓄、谦逊和机敏。“吹嘘者(爱自夸)宣称有公认的名声,但实际上却没有,或言过其实。自谦的人则相反,否认他所有的名声,或把它减弱。”(14)而求实者则是自夸者和自谦者的中道,诚实即真实,相对于自负乃求实之过度,自谦只是缘于求实之不及。相对于自负者之过度,亚里士多德认为,自贬者之不及也许更接近真理。亚里士多德明显认同并肯定反讽者的智慧和德性,“那些爱调侃的人贬低自身的优点,他们的性格看来很为可爱,他们所以这样做,不是想占什么便宜,而是不愿夸耀”(15)。亚里士多德所言的反讽者其实就是“师祖”苏格拉底。正是反讽式的自谦和自知无知,使苏格拉底赢得了智慧与友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