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量一个写作者能不能走得远,很重要的就是看他同其他生命交流的能力。跟动物交流不难,跟植物交流而且带着情感和怀念比较难,但很重要。如果没有,很可能就是这种能力丧失了,为什么丧失了?得你找一找原因,我就害怕这个东西丧失。 张丽军:您提到童年的万松浦是永不枯竭的,是能够激发生命能量的源泉基地。您曾经谈过,很想回到万松浦,回到龙口去创作,回到那个地方可能更亲近一点,能够找到生命的根,激发生命的能量。 张 炜:前不久我在路上看到一棵树,我突然就走不动了,站在那个地方,因为这棵树让我想起来小时候的一棵树。我在玉函路东边的一条河边,边上有一棵大白杨树,我马上就想到了我小时候在我住的地方有几棵挺拔的大杨树,比它更大,漂亮极了。我就总想自己没有时间,总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特别多,我是指需要记的东西特别多,比如说我那天想到,当然只是想而已,还不成熟,我不一定去做。我想这一辈子围绕着记忆当中的树写一本回忆录。一棵一棵的树,曾经在我记忆里留下很重要的痕迹,我把它记下来,这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一本书。写这些树跟我的关系,给我的感动,这个树长的样子,当然与这些树有关的一些故事也可以稍微写一点。我回忆起来这是一个不能忘记的事情,这棵树让我感动。 我觉得这是对一个写作的人来讲挺重要的指标。我发现树能让我感动,我怀念那些树,我有时候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想回到它们身边。我到那个地方看到它们不在了,我就觉得像一个好朋友离开了一样,那么伤感甚至痛苦。这种东西对我很重要,我身上有这样的一种素质,一种生命的特质,它对我挺重要,这是关于树木的记忆。 关于动物的记忆,那种感动、怀念,很容易理解,因为动物会跟你交流,会用眼睛看着你,交流起来也比较方便。衡量一个写作者能不能走得远,很重要的就是看他同其他生命交流的能力。跟动物交流不难,跟植物交流而且带着情感和怀念比较难,但很重要。如果没有,很可能就是这种能力丧失了,为什么丧失了?得你找一找原因,我就害怕这个东西丧失。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的作品我也很喜欢,有强烈的道德感。看了之后在你心里引起一阵又一阵的义愤,但是有一个小缺点,在作品里边看不到绿色,看不到对河流、树木甚至动物,看不到跟这些东西对话交流的欲望和不可遏制的生命里的好奇心。这个作家朋友心里边没有这种东西,我就跟他讲,我总觉得他心里边缺少了这种东西,缺少与树木的对话能力,这里边没有树林,没有绿色,给我感觉这里边没有氧气。他跟我讲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现在在城市生活树木很少,但是我从小在林子里边生活,跟大自然融为一体,他没有那样的生存生活经历。可是我想有的人从窗外看到很大的一棵法桐树就使他感动,你一棵树都看不到吗?一个人的观察能力的培植是一方面,社会经历是一方面,生活环境是一方面,人的素质是一方面,每一个生命是不一样的,有的生命就是对绿植、对其他的生命体特敏感,这种敏感我觉得对于写作特别重要。 我从事文学,我能把一瞬间的感动表达出来,它会支持我走很远。我利用这样的一种激动感受,这种特殊的东西,做什么都好使,我会写出好多的散文、诗、故事甚至是学术类的东西,它是一种很莫名的力量。类似于这种力量,我觉得实际上在一个人长大以后,不停地丧失掉,不停地遗忘在道路上,要想办法把它找出来,让它牵引你,让这种气味、原野的气味状态伴随你。 有时候我们讲写作不是写眼前的东西,实际上是一场回忆。《艾约堡秘史》就是写我们改革所谓的资本扩张,是眼前的事情。但是你仔细地看一下,它的整个情感重心仍然是在过去,它是一场回忆,它是从当前出发回到个人的过去,再回到角色的过去。过去是什么?过去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我在那个春天的下午所看到的那种感觉,可以不是痴狂的,从白沙土里拱出来的柳树苗,可以是其他的,我们讲的不忘初心就是这种东西。说起来容易,但是返回到初心,让那种感觉激励你、牵引你,带着你去感受万事万物,是很难的。 如果用童年的视角看待一个问题,极力地保持一个人最初的新奇和好奇,尽可能地保持少年童年的视角,去观察复杂的社会,那么黑暗的更黑暗,惊奇的更惊奇,快乐的更快乐,颜色在你眼里会突然变得鲜亮。 张丽军: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在城市中生活具有双重视野,一方面城市带来文化的气息,另一方面是大自然对心灵的孕育也化为内心的东西,那种对话、沟通和融为一体的东西,时光、气色、味道都非常鲜明地呈现出来,非常有特色和纹理,这也是我们一生中永远积蓄力量的本原。 张 炜:人的生活、学习、创造,看起来由不懂到懂,这一路上往前走,实际上前进就是倒退,为什么呢?因为人的创造力是来自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新鲜,丧失了好奇和新鲜,你的创造力也就丧失了。我们有时候讲一定要多读名著,为什么呢?看看名著是怎么写的,向它学习,汲取营养,这个很好。但是另一方面你不停地阅读,你对于生活的好奇心随着你文字的阅读、对于社会的阅读,其他任何事情都引不起你的新鲜感来了。看得多了,就有了所谓的见怪不怪。现在有电脑、手机和所谓的网络,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视频,各种的恶性案件、娱乐的东西、各种惊喜、最美的人、最丑的人、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只要你打开网络就蜂拥而至。 在这样的一个状态下,再加上你的文字阅读、传统的见识,人的好奇心都给磨平了。在这样的状态下还怎么创作?你知道的太多了,看到的太多了。所以,我看网络时代也没有什么新鲜事了。在这样的状态下,一个人写出好的作品来,有创造性的思维和发现太难了。如果是一个孩子不识字,不会看电脑,不会看网络,是一张白纸,他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新的,他都觉得有新鲜感,都会产生感动。 有时候我们也很矛盾,不知道读书多好还是读书少好;不知道不停地阅读好,还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好。怎么样解决这个矛盾?所以有时候你会想一个问题,一个人他不停地学习,不停地阅读,对于任何事情都那么好奇,好像他的好奇心比我们大一万倍,永远不会枯竭,所以他不停地把他的感动和发现写出来,而且每一本都是生气饱满,没有疲惫感,没有重复感,这里边肯定有一些奥妙。 我对儿童文学的喜欢,就像对我个人的少年时代的那么一种依恋和喜欢。所以直到我后来写《古船》等其他21部长篇,里边写了血泪、苦难,我回头一看都是大童话的结构,几乎每一部长篇都是童话的结构,都是童年的视角。如果用童年的视角看待一个问题,极力地保持一个人最初的新奇和好奇,尽可能地保持少年童年的视角,去观察复杂的社会,那么黑暗的更黑暗,惊奇的更惊奇,快乐的更快乐,颜色在你眼里会突然变得鲜亮。这个我觉得很重要,对我个人很重要。尽可能地让我生命当中最新的、最早的那些出发点不断地返回、不停地闪回、不停地伴随,我觉得这个对我写作特别重要。 张丽军:故乡神秘的因素,您在创作中也会不自觉地体现出来吗? 张 炜:我的写作如果离开胶东半岛,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了。虽然我写了好多的事件、故事、场景,远远离开了现在胶东半岛这个地理范畴,但是它里边内在的气息,特别是那种情感的维系,离不开那个土地。 我后来的书里边写了很多的植物,特别是《你在高原》里边写了上百种的动物和植物。我的每一个植物都是从拉丁文转译的学名,没有一个是编的。我不知道这个草、这个树叫什么,我就把小时候我们当地的叫法写在上边,那是土名,不能通用。后来,我就把胶东半岛所有的植物和草,只要我能看到的,全都把它校对了一遍,看《你在高原》里边的鸟、动物、虫子,包括植物,全都是拉丁文转译的学名。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写的时候牢牢记住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一株草、一棵树,那时候给我的感动和印象保持在了我的脑子里。但是我写了之后仍然用学术名字对接,把它更改。这个名称更改了,你的情感和感受还是过去的,这个是不能改变的。有的时候我们觉得一个作品写到了外国,写到了日本、加拿大、美国,都不要紧,但是来自人和人之间的那种感情,那种爱和愤怒,一般来说都是一二十岁形成的,那种东西会支持你走很远很远。所以写作严格地讲,就是一次回返,不停地在记事方面推进自己,又是一个追忆回忆的过程,写作就是回忆。 这个回忆有时候是以回忆的形态来表现的,有时候是以向前的形态表现的,但是它本质的东西都是向后的,寻找原来的记忆。有时候找过去的是把今天的和过去的加以对应。离开了过去,一个作家是不可能成立的,扔掉了过去,是一个作家毁掉自己的路径。在我眼里所看到的所有作家的衰落、失败、创作力的萎缩,都是回忆的能力减弱了。 (责任编辑:admin) |